作者|王動 高樂高 編輯|米利暗
還記得北大數學天才柳智宇嗎?
放棄麻省理工全額獎學金毅然出家當和尚12年后,他又還俗了。
(相關資料圖)
這次,他成了一名月薪2萬的心理學培訓導師。
在社交平臺上,柳智宇賣力宣傳著自己主導的課程,報名費最高為4980元。
像12年前一樣,質疑紛至沓來。
上山時,有人認為他出家完全浪費了自己的天賦和才華,沒能在數學領域繼續為國家做貢獻;
下山時,人們則說他背叛信仰,說到底修行是假,逐利是真。
柳智宇的故事,或許并不是外界所想象的,天才墜落凡間,誤入歧途,辜負了數學,又背叛了佛學;
而是一個瘦弱,卻又單純、善良的人,在執著地尋找著一條道路,拯救自己和他人內心的苦難。
少年天才的誕生
柳智宇的天賦,曾經對他身邊的人而言,是靈光乍泄,石破天驚的存在。
柳智宇成名于2006年的國際數學奧利匹克競賽(以下簡稱IMO)。
這項數學競賽,素以題目繁難、挑戰思維能力聞名。只有20周歲以下,中學學歷的人才能參加。
很多人相信,如果柳智宇沒有出家當和尚,中國將會多一位杰出的數學家。
他很小就顯露出了數學天賦。
從小學四年級開始,柳智宇的父母就帶他參加各類比賽。初中時,他就開始利用假期時間自學高中課程。
談起他的數學天賦,啟蒙老師余世軍印象深刻:
“論腦筋的靈活程度,我教了一輩子書,這是第一人。”
2006年的IMO在斯洛文尼亞舉行,出發之前,柳智宇對理科實驗班的同學說,我的目標很簡單:世界第一。
半個月后的斯洛文尼亞首都盧布爾雅那,中國隊奪得總分第一,柳智宇拿下了一枚滿分金牌。
后來他被保送到北大,在那里,柳智宇依然被稱為“柳神”。
四年課程剛一結束,麻省理工學院便奉上了全額獎學金。
一切按部就班,錦繡之路正在展開。
在動身前往美國前的最后一刻,柳智宇突然換了心意,他給麻省理工學院發去了一封郵件:
“很抱歉地通知您,我不會成為MIT的學生了……我決定把一生都奉獻給佛教,并成為北京龍泉寺的一名僧侶。”
輿論嘩然。從柳智宇的師長到媒體,沒有人能夠理解,他究竟怎么了?
天才光環的暗面
一切并非沒有預兆。
2006年柳智宇參加IMO期間,BBC正好在拍攝一部紀錄片《Beautiful Young Minds》,在紀錄片中短暫出鏡的柳智宇,顯得郁郁寡歡。
在采訪中他表示:比賽固然好,但為了這場比賽,他犧牲了許多其他東西。
生活的安寧,良好穩定的情緒,甚至身體的健康……
從視頻中看,這個不久后即將奪得滿分金牌、為華師一附中實現歷史性突破的天才少年,眼神中似乎看不到火焰。
參加國際奧數競賽,看似光鮮亮麗,實則極其殘酷。
如果高考是獨木橋,奧賽就是走鋼絲,決定了走奧賽保送這條路,其他學科就宣布完全放棄了。
在這場競爭中,柳智宇親眼見著昔日的同學和伙伴在層層遴選中被淘汰,成為他的“陪練”。
柳智宇除了要自己面對解不出題的痛苦,他也把身邊人種種命運無常的痛苦看在眼里。
他們被迫放棄奧賽保送道路,重回高考賽道——短短幾個月內重頭開始學基礎學科。
但他和同學的關系卻因此變得微妙:有一次柳智宇獲獎的消息被貼在墻上,第二天卻有人把他的照片撕了下來。
學好了數學,柳智宇依然沒能安頓自己的身心和靈魂。
只覺得“天地雖大,無一可載我之物;眾生雖廣,無一可立我之人。”
而此時身體上的打擊,又令柳智宇感受到了新的無常。
由于過度投入奧賽的準備,柳智宇就患上了嚴重的眼疾。
在高強度的訓練之下,他的眼睛時常干澀、疼痛、在武漢輾轉多家醫院不見好轉,柳智宇只能采取閉目養神的方式,將幾何圖形分解,在心中演算。
到了大學,情況還在繼續惡化,他用眼的時間越來越少,甚至連課本都要拜托同學復述。
柳智宇的身體,已經難以支撐他完成繁重的數學工作。
無法擺脫的身體疾病,對失明的恐懼,讓他意識到生命的局限……
年輕的柳智宇,不斷地叩問自己: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義?
柳智宇一面應對著學業壓力,一面也徜徉在傳統文化典籍中,從老莊到孔孟,追尋著生命的答案。
“愿冷漠、孤獨、傷害離我們遠去,愿善良、仁慈、忠誠、智慧的光輝遍灑人間。”在柳智宇發給中學語文老師周文濤的日記里,他寫下了這段話。
〓 柳智宇的高中班主任說,“數學對他來說更像是學習哲學順帶的事情”。
天才的頭腦未必會被軀體囚禁,真正動搖柳智宇的,還是他對數學道路的懷疑。
有些事情已經回不來了。
他一度從數學中體會到“自然之美、人類心智的美”,這美感如今已經被機械重復的疲倦代替。
眾人都把他看做天才,但柳智宇自己知道,競賽解題上的才華,不等同于數學天分。
在北大數學系,進入更細的分支領域后,柳智宇發現自己對于數學的領悟力,已經達不到真正數學家的水平。
“即便眼睛好了,我也覺得數學不是我喜歡的,它特別瑣碎,它是一條特別孤單的,遠離大眾、遠離社會的一條道路。”
那怎么樣才是離大眾更近的道路?
柳智宇上山,成為賢宇
柳智宇一進北大,就加入了北大禪學社,他和一位師姐關系十分親近。
這位師姐說話柔柔的,能撫平內心的傷痕,像姐姐也像母親。
師姐教他唱了很多佛教歌曲,“歌聲寧靜而安詳”。她的溫柔和包容,為柳智宇孤獨的人生,提供了些許慰藉。
柳智宇時常期待著與她一同吃飯。
一次飯間,兩人相顧無言。柳智宇說,師姐我不知道我應該說些什么。
師姐回答:“那就不說什么,自然就好”。
師姐的淡定從容,讓柳智宇敞開了自己的內心:“師姐,我總想為別人做點什么,但是做什么都沒用。哪怕為別人做了什么,我還是會找個地方,一個人痛哭。”
師姐什么都沒說,只是微笑著。
柳智宇在文章里自述:“一瞬間,在師姐的注視下,我只想讓眼淚安靜地流淌。”
從小,柳智宇就有一種天真而熾熱的濟世情懷,“我想幫助他人”。
在北大時,柳智宇曾經幫助一位沉迷游戲,即將掛科的同學補課。
臨考前,柳智宇每天花兩個小時給同學講課。講完發現他還是不懂,第二天就要考試了,便決定花一晚上通宵為他講解。
那天柳智宇去的時候已經是下午,那位同學還在睡覺。柳智宇就坐在他宿舍等他醒過來。
事實上,柳智宇的眼睛和身體根本承受不起這樣的強度。
但這時候柳智宇想的卻是:
“我高中學習太用功,把眼睛搞壞了,卻沒有給周圍的人帶來什么幫助;
今天有這樣一個機會幫助同學通過考試,即使難受一陣也沒有關系。”
最后柳智宇考了94分,這位同學考了74分。
在大二的時候,柳智宇又受到《孔子傳》的啟發,建立了自己生命的宗旨:要為大眾付出,要肩負時代和歷史的使命。
小到向實習老師打一聲招呼“老師好”,讓她覺得自己的工作有意義;
學英語、學數學他的動力來源也是:與更多的人對話,將來可以幫助他們,啟迪人的心靈;
大到在北大耕讀社擔任社長,他將社團的宣言改為:“向外發揮社會影響,帶動新的社會風氣。”
柳智宇將耕讀社發展壯大,成為北大十佳社團,多次舉辦助學、捐衣、奉粥、到龍泉寺做義工,這樣的慈善活動。
“救更多人脫離苦海”,已經變成了柳智宇當社長時期,大家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有一次,他甚至在社團活動上播放了一部極具佛教色彩的紀錄片,引發了社團成員的不滿,但柳智宇不以為意。
不得不提的是,當時,耕讀社的創始人和第二任繼任社長,都已在北京西郊的龍泉寺出家為僧。
〓 北大耕讀社創始人,鄧文慶
正是有一次,柳智宇到龍泉寺參加活動,一行僧人從他們面前路過,師姐問他:“你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嗎?”
柳智宇回答:“有可能”“很有可能”,讓他下定了決心,要出家。
從柳智宇越來越頻繁地在電話中提到“佛法”后,父母也察覺出了柳智宇的異樣。
他們發動身邊的人勸說柳智宇,用代價不那么大的辦法,探索自己的道路,他們甚至希望柳智宇去信基督教,因為這樣他至少可以結婚。
柳智宇出于對母親的孝順,答應了不出家,順理成章考GRE,申請去MIT深造,并且成功拿到了每年7萬美元的全額獎學金。
但突然有一天,柳智宇的父母從網絡新聞上,知道了兒子出家的消息。
2010年,柳智宇如愿以償披上僧袍,從此龍泉寺多了一名叫“賢宇”的法師。
柳智宇下山
出家修行,是柳智宇對“拯救世人”的回答。
然而造化弄人,或許柳智宇又用了12年的時間才發現:
通過佛學接觸大眾的道路,終究是自己一廂情愿的美好愿望罷了。
寺廟的生活遠沒有理想中的那樣純粹。
初到龍泉寺,柳智宇每天凌晨四點起床,九點二十打板回床鋪休息,除了誦經拜佛,僧人們還需做飯、蓋房子,做各種各樣的瑣事。
他在生活細節上不太注意,也常招來別人的反感,比如他上廁所總是忘關燈,這引起室友不滿,兩人還因此起過爭執;
而柳智宇動手能力不強、反應慢,甚至連木魚也敲不好,常被排擠;
而顯然寺院的生活使得柳智宇原本就病弱的身體狀況變得更差,他看起來十分清癯。
出于對佛法的追求,柳智宇主動參與南山諸律典“八大部”系統校勘的工作,面對龐大的工程,他的身體承受能力達到極限,有時趴在桌子上都無法停止身體的顫抖,可是他還是完成了工作,還撰寫了多篇佛學研究的論文。
哪怕到最后,他嘔心瀝血完成的典籍,就連署名都不屬于他自己。
很快,柳智宇以為的清凈之地龍泉寺受到巨大爭議,陷入輿論漩渦。
在風暴中,柳智宇是龍泉寺內部第一個公開批評龍泉寺的法師。
2018年秋,柳智宇離開龍泉寺,他試圖找個寺廟落腳,卻屢遭碰壁。
借住在一位居士家,卻因“沒有眼力見”沒有及時打掃衛生和澆花被人趕走,輾轉多地,只能不斷地靠人接濟。
因為母親的推薦,從2015年他開始接觸心理學,并且試圖把心理學與佛學結合起來。
他開始嘗試把心理學與佛學結合,他講課、開會,并組建了佛系心理服務團隊,有20余名心理咨詢師和疏導師參與,最多的時候,一個月的服務量超過百次。
離開龍泉寺之后,柳智宇依然以僧人自居,但他在和形形色色的人接觸下來,得出了一個新的結論:
要通過更能被大眾接受的方式才能真正疏導人們內心的問題。
這一身僧人的行頭,不再是他的庇護,而成了他的阻礙。
行走在社會上,別人把你當成怪胎,敬而遠之;
暴露在眾人面前,對他的一言一行都有“得道高僧”的行為期待
——就連買菜,都會被人指指點點,因為出家人在外面推著這么多食物,形象很不好。
2022年,柳智宇決定徹底還俗。
他脫掉僧袍回到武漢家中過年時,感覺“輕松自由,云淡風輕”。
5月,柳智宇與中關村的一家心理咨詢公司合作,作為事業部部長,帶領十余人的小團隊,開發心理學課程。
最初公司承諾月薪3萬,他嫌多,主動要求降到和其他員工一樣的薪資水平。
“我不買房、不買車,更不想生孩子,你說我要那么多錢干什么?還不如多奉獻給大家。"
現在的柳智宇在公司不遠處租了一個小單間,和所有奔波在北京的打工人一樣,他也要打卡、開會、做匯報。
〓 柳智宇正在白板上給手下員工寫團隊任務
做心理課程,使他感到非常滿足,看到自己的課能幫助到別人,他會覺得今天沒有白白度過。
“人是在關系中間才能有更多的快樂的,你太強調自我,很多時候就和其他人對立,其實沒有快樂。”
盡管身份在不停地轉換,他還是當初那個在日記里寫“我想要幫助別人”的絕對理想主義者。
柳智宇雖然下了鳳凰山,但始終沒有走下他心里的那座高山。
天才之為責任
假如柳智宇沒有選擇出家會怎樣?
2006年柳智宇在IMO奪冠的時候,有一個叫舒爾茨的人,是他的手下敗將。
當時,舒爾茨雖然也得到了金獎,但他并沒能解出當年競賽的第3題。
全部參賽選手中,只有三名選手得到了滿分,其中一位,就是柳智宇。
〓 左二舒爾茨,右二柳智宇
2018年,舒爾茨斬獲了國際數學界最高獎項“菲爾茨獎”。
而此時的柳智宇,才剛剛下定決心,離開龍泉寺。
他為自己選定的路,與外界為他鋪設的并非一條,雖然柳智宇一直嘗試遷就外界環境,這兩條路最終是無法調和的。
后來柳智宇出家學佛、還俗從事心理學,被很多人看作一場逃避。
對柳智宇來說,嘗試遮蔽真實的自我、去符合他人的期待,才是一種真正的逃避。
他在微博上分享的日簽上寫著:
人們往往關注天才光芒四射的一面,對陰影中的另一面,采取有意無意的忽視。
在柳智宇之前,2002年與2003年兩屆IMO金牌得主付云皓,進入北大后中途肄業,隨后南下廣州,成為了一名二本高校的講師。
有人形容他是“墜落”的天才。
在回應外界的看法時,付云皓表示自己并沒有萬般皆下品、唯有學術高的執念。
投身基礎教育,能夠培養一些優秀的中小學教師、啟發更多孩子對數學的興趣,自己就很滿足了。
付云皓提到,他的偶像是張益唐。
這名華人數學家曾經漂泊半生,一度靠送外賣、打零工、在賽百味做收銀員維生。44歲才當上助教,接近60歲依然只是一名講師。直到在58歲那年,張益唐憑借“孿生素數猜想”上的突破性進展,一夜之間成為世界級的學術明星。
張益唐取得的進展,被媒體稱為“發絲步”,意思是這個成果如同發絲般精細,但無數頂尖數學家始終無法突破臨門一腳。
對改變命運的臨門一腳,張益唐很淡然:
“即使我沒有成功,也不會覺得太遺憾。我在這個追求的過程中還是覺得很有價值的... 有人問我如果你出不來,是不是覺得一生就毀掉了?我覺得沒什么,我活得好好的。”
對于張益唐來說,選擇數學再自然不過。
正如同對柳智宇來說,放棄數學也再自然不過。
柳智宇還保留他從MIT收到的回信,那封郵件里說:“這是一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認清自己的道路。”
無論是天才還是普通人,認清怎樣的道路,是人一生中最重要、最復雜的問題,哪怕這條道路,曲折、顛簸,前路未卜。
紅塵滾滾中,柳智宇的修行可能才剛剛開始。
參考資料:
1.《柳智宇下山》,“智族GQ”,2018年第11期
2.《深邃之思想,純粹之靈魂——我所了解的柳智宇學長》,知乎@ 陸秋宇,2017-12-27https://zhuanlan.zhihu.com/p/32340797
3.《柳智宇出家9年首次接受記者采訪 》,賢宇法師的博客,2018-08-03
4. 北大天才柳智宇“還俗”:我想更真實,不用扮演別人心中的自己,九派新聞,2022-09-04
5. 美麗青年心靈 Beautiful Young Minds,b站@地球上的阿斯星人_New,2019-07-03
6. 奧數天才墜落之后——在腳踏實地處 付云皓自白書,知乎@付云皓,2018-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