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老炮兒》帶動了又一波“大院子弟”話題熱,還順便火了北京話,“嗅蜜”、“搓火”等生僻方言詞知名度大漲。居然六爺、悶三兒、話匣子張口不離的“你丫”、“我X”等“京罵”,也不污了,而是正宗“北京范兒”。
但也有人不認這范兒。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嚴鋒就在微博上表示,粗鄙的語言不是老北京傳統,“從前的老北京人是不爆粗口的。你看看老舍的作品中有幾個人說臟話?不能說完全沒有,但那些是壞人,被鄙視的。以粗話為榮的風氣是什么時候開始流行的?是‘文革’。”
嚴鋒不是北京人,但北京人、相聲演員徐德亮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徐德亮說,不少北京孩子包括他自己都言必稱“丫”,不然覺得不親切,但老人卻很反感:“反正我們小時候不這么說話。”他也提到了老舍,“找老舍先生的錄音聽聽,或者聽聽侯寶林,聽聽六爺每次溜冰都聽的袁闊成,聽聽那個時候的北京話,多好聽,多溫文爾雅。”那老北京人怎么說話呢,應該跟說相聲似的,“罵人不帶臟字兒?!边@個“老”怎么定義呢,他也是以“文革”為界,把現在粗話不離口的北京話稱為“新北京人的文化”。
說“文革”前老北京人不爆粗口,恐怕難講。畢竟魯迅1925年在《論“他媽的”》一文里就把《老炮兒》中出現頻率最高的“他媽的”定義為“國罵”,說只要在中國過活,便總得聽到這類口頭禪。最多是上層社會的人持于身份不愿意說這么直白,底層社會就算滿口臟話,卻不能入史書,留諸后世。以至于千百年后,我們很難知道祖宗們怎么罵娘。
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馬腳,《戰國策· 趙策》中借齊人魯仲連之口講了一個故事:周烈王駕崩,諸侯都去吊唁,齊國使臣去得比較晚,新繼位的周顯王就派使者去齊國斥責,齊威王大怒,罵了回去,“
叱嗟,而母婢也!”直譯是“你媽是下人”,意譯嘛,大概就是我們今天說的,什么什么養的(前面那個“叱嗟”,略相當于如今的“我x”)??磥砬榫w激動下的罵街,從古至今都差不多一個思路。
而被大家推崇為“文雅老北京話”代表的老舍,筆下也不是完全沒有臟話,更不全是“被鄙視的人”說的?!恶橊勏樽印分?,人力車夫祥子第一次被逃兵搶了黃包車,只偷回幾匹不足以彌補損失的駱駝,幾年努力化為泡影。其他人力車夫知道了駱駝的事,還私下嚼舌頭,傳他此前能買車也是“發了私財”,祥子聽了氣壞了,“
發財?媽的我的車哪兒去了?”
繞著彎兒罵人,與其說是“老北京”的專利,更多的還是受教育程度較高、端著心性的北京人的自我要求。梁實秋甚至把罵人稱為藝術,“罵人要罵得微妙含蓄,你罵他一句要使他不甚覺得是罵,等到想過一遍才慢慢覺悟這句話不是好話,讓他笑著的面孔由白而紅,由紅而紫,由紫而灰,這才是罵人的上乘?!?/p>
老舍其實對自己的作品也有這樣的要求,雖然寫底層人民,卻要進行藝術化處理,鮮少出現臟話,但他也明白,祥子這樣在社會最底層的苦力車夫,受了欺負舌燦蓮花地罵回去就太假了,一句“媽的”是最實在不過的。
那么,“新北京話”中是不是比“老北京話”多了很多粗口,變得更不文雅了呢?
魯迅曾表示,“他媽的”也有別的用法:一次他在家鄉看見鄉農父子一同午飯,兒子指一碗菜向他父親說:“這不壞,媽的你嘗嘗看!”那父親回答道:“我不要吃。媽的你吃去罷!”這已經不是罵娘了,甚至還透著點親昵,可以說是“媽的”從罵人向語氣詞的一個轉變例證?!独吓趦骸防锶齼删湓挷浑x國罵,有些橋段也是親昵曖昧得很。六爺去找許晴扮演的話匣子,話匣子剛洗完澡穿著浴袍,身段影影綽綽的風韻猶存,教訓六爺“還不好好看著你那小破店”,六爺說“先看著你吧”,話匣子回,“看他媽誰呀”。然后六爺就激動了,就要開始把“干嘛”那“嘛”字兒去掉了。
魯迅是把“媽的你嘗嘗看”作為國罵“偶有例外”的用法,看來至少在1920年代,“媽的”的主流用法還是罵人,并不是《老炮兒》里面北京話大規模推廣的用法。
從一個罵人的詞,進化到一個可實可虛,可罵人可撒嬌的萬能粗口詞匯,這是一個飛躍?!澳阊尽薄拔襵”等詞同理,小流氓地痞無賴說,普通人說,連受過良好教育的知識分子也挺愛說。以前“京味小說”的代表老舍,作品雖然寫底層人士,但偶爾用一句粗口,都是精心掂量過的。1980年代以后新“京味”的代表王朔寫小說,題目就一股京罵的味道——《我是你爸爸》。王小波的粉絲群干脆叫“王小波門下走狗”。
而現在遇到罵街的,大概只有說相聲的會轉彎抹角地罵一句“你怎么嘴里叼一襪子”,大部分北京人都會直接吼回去,“你他媽嘴巴放干凈點兒。”——肚子里的十八道彎已經被捋成了一根筋。
這中間變得太快,似乎缺了重要的一環,不如回過頭來看看嚴鋒的論斷。粗話自下而上、自粗鄙向風俗的普及,和“文革”有無關系?
“文革”橫掃一切地批判舊的風俗禮儀,以批判為中心的文藝作品更是褪去了一切修辭,把文雅視為“小資產階級”趣味,革命導向使得從文藝作品到日常語言,都流行直白而有力量的表達。
“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是1966年開始在北京流行的歌曲《鬼見愁》歌詞,這兩句大白話歌詞精確概括了“文革”期間的“血統論”,現在還有很多人知道。后面還有幾句更直白:“要是革命你就站過來,要是不革命(你)就滾他媽的蛋?。ê艨谔枺L、滾、滾!滾他媽的蛋!”
歌詞是北京四中的學生劉輝宣所作,他和詩人北島是同班同學,劉輝宣后來回憶說寫這首歌的原因是同學們開會的時候要求弄個“有聲勢的歌”到臺上唱一唱,他編好以后大家還幫著有意改難聽一點,結果一炮而紅,唱遍大江南北。北島日后也回憶,合唱之時,最后一句還會被不斷重復強化,“滾他媽的蛋”唱了一遍又一遍。“他媽的”就這樣進入了歌曲領域,開創了政治語言粗俗化的“新局面”。隨后,紅衛兵的演講、辯論、大字報、歌曲和詩歌中,就大張旗鼓地使用“他媽的”了。
還有林彪的粗口也被直接寫進歌詞:“在需要犧牲的時候要敢于犧牲,包括犧牲自己在內,完蛋就完蛋,上戰場槍一響,老子下定決心,今天就死在戰場上!”林彪作為視死如歸的將領在戰場上粗這么一句,有幾分豪氣,但又是完蛋又是老子,寫進歌詞也是頭一遭。同樣是戰場上視死如歸,1936年陳毅表達出來卻是“此去泉臺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
“粗話”是底層人民的語言特征,在向貧下中農學習、抵制一切小資產階級趣味的“文革”語境下,直接有力的粗話成了表達的最好方式,由底層向上層普及,被大范圍傳播。說話文雅不再是身份的象征,滿口粗話才是與群眾打成一片。
語言這東西,受環境影響很大。經歷了一場粗話教育洗禮,人們的語言習慣自然就變了不少,表達方式也就變了。王朔這樣從軍區大院走出來的小說家,語言還是充滿京味兒,但卻天然帶著大院的粗俗。他寫諷刺小說,雖然也諷刺這套東西,用的卻是純熟的大院以粗俗著稱的語言。
作為“京罵并非老北京范兒的話題”最佳例證的老舍,在努力接革命地氣的話劇《龍須溝》里,也費盡心思安插了不少個“他媽的”,然而卻透著生疏,遠不如他“罵人不帶臟字兒”的老北京風格來得純熟。
語言這東西,也講究一個自然。說粗話雖然不值得提倡,但馮小剛和導演管虎也都說,電影里這么多粗口,實在是為了表現人物而為之。六爺從小就打茬架,還為此進過牢,丟下了老婆孩子,他交往的一幫兄弟,一個個也一文不名,真心湊不出10萬元錢——這樣一個人,說白了還是一個地頭蛇、老流氓,他有情懷有規矩,但在不說粗話的“老北京”眼里,也還是不上臺面的。塑造這樣一個人,與其滿口仁義道德,真不如一句“媽的”來得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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