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24日,王先龍在家中接受華西都市報記者專訪。楊濤攝
駐印期間,中美士兵進行交流。
美軍培訓中國遠征軍組裝汽車。
遠征軍在密支那戰役中的炮兵陣地。
密支那戰役后的遠征軍。
老兵檔案
姓名:王先龍年齡:91歲民族:漢族籍貫:四川金堂所屬部隊:中國軍隊新一軍新38師輜重營直屬修理排所任職務:士兵參加戰役:緬甸密支那戰役等
口述實錄
“有些人被抓了壯丁,中途趁機就偷跑了。我當時就想,這是在為民族打仗,家中父母以后也有兄弟照料。我堂堂七尺男兒去當逃兵,豈不是成了孬種?”
“我們當天遭到埋伏,前行的戰友死傷一大片,但我們很快就組織起了反擊。鬼子很狡猾,也不大規模沖鋒,只是一點點地縮小包圍圈,把我們圍困起來消耗。前晚還睡在一個房間的戰友,白天剛上戰場,人就這樣沒了?!?/p>
“參加密支那戰役時,我已經當兵一年多了,但那場戰斗是我這生見過最慘的。密支那的密林里,一不注意就容易踩著日軍埋下的地雷,不少戰友被炸死炸殘。一場戰斗下來,倒下來的戰士可以壘上幾米高。下雨后,地上的積水往往帶有血色。整個城里,除了戰火燃燒的痕跡,就是一片死寂?!?/p>
“緬甸戰場上,我們不僅要和鬼子打仗,還要同密林里的蛇、蟲、蟻戰斗。鬼子很狡猾,不僅在地上修筑了飛機都難以炸掉的工事,還躲在高大的樹上偷襲我們。但是,接到命令要沖鋒,就不會有一個人后退。”
“在印緬打仗的時候,我一封家書也沒給家里寄過,免得讓他們記掛。那時候,提槍打國仗的人,誰能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就死了呢?”
2015年12月22日,冬至的成都,出現了難得的溫暖陽光。家住成都成華區猛追灣一老小區的王先龍,雖然已是91歲高齡,但還是沒禁住冬日暖陽的“誘惑”,一大早就沿著老街轉悠去了。
快到中午飯點時,王先龍提著一袋鮮肉和蔬菜回來。還沒走進小區,就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小區里不論大人還是小孩,都知道王先龍年輕時當兵打過鬼子,是一名抗日老戰士。
每次社區搞活動,都會邀請王先龍給大伙兒講講抗戰故事,“密林里打仗太慘了,沖鋒的命令一下來,不管是槍林還是彈雨,都沒一個兄弟退卻。”
從軍行/壯丁入行伍,從沒想當逃兵
王先龍的抗戰故事,得從1942年說起。那年,王先龍還是成都金堂一個小山村里只曉得種地的農民,從沒想過有一天要端起槍與日本鬼子廝殺。
這一年,抗日戰爭正處于相持階段,日本試圖快速滅亡中國的計劃沒能達成。1942年1月初,日軍對滇緬等地展開迅猛進攻,一路潰敗的英緬軍,請求中國軍隊入緬參戰。由于已失去作戰先機,開赴緬甸戰場的中國遠征軍,在緬甸戰場首戰失利。
很快,一則征丁入伍的消息打破了王先龍所在小山村的寧靜。當時王家一共有3兄弟,王先龍是長子,家中生活十分艱難,“經常吃不飽飯?!?/p>
王先龍說,當時實行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兵役制,作為長子的他,義無反顧地充了壯丁,“交代弟弟妹妹要好好孝順父母后,我就跟著征丁隊走了?!?/p>
據檔案顯示,抗戰8年中,四川實征壯丁2578810人。加上西康30938人,抗戰期間,四川壯丁實征數為2609748人,居全國壯丁額數第一位。如果再加上40萬的出川部隊及5萬多名從軍的知識青年,四川總征兵額超過300萬。
“很多人是哭著被抓來的?!蓖跸三堈f,當時同村的人抓了不少,但抓的大部分是窮人家的男丁,在送往保公所和成都的路上,不斷有人趁機逃走,“有些人被抓了壯丁,中途趁機就偷跑了。我當時就想,這是在為民族打仗,家中父母以后也有兄弟照料。我堂堂七尺男兒去當逃兵,豈不是成了孬種?”
赴印緬/飛越駝峰線,換上新式裝備
1942年已經入冬的時候,王先龍等人坐上了從新津機場飛往昆明又輾轉飛赴印度的飛機。
“那時候坐飛機,哪像現在的客機這么舒服哦。”王先龍說,當年他們乘坐的飛機內倉被分為3個排,40多個人擠在一塊,“很多人第一次坐飛機就暈機了?!?/p>
隨后,他們乘坐飛機飛越了十分著名的駝峰航線,“那天天氣還不錯,飛機在整條航線上的顛簸不是很大?!?/p>
當天,飛機從昆明抵達印度汀江機場,“之后,我們被安排更換了新軍裝,戴上鋼盔帽子。在劃分兵種后,我們在印度訓練了1個多月?!蓖跸三堈f,1943年年初時,他被分配到中國駐印軍新一軍38師112團,成為一名正式的軍人。
“我們當時的裝備并不差。”王先龍說,跟國內的大部分抗戰部隊相比,他們率先裝備上了先進的美式裝備,“步槍的子彈一連串地打出去,很難遇見卡殼、炸膛這些情況。每個連隊都裝備了火箭筒,那家伙可是日軍坦克部隊和碉堡的克星?!?/p>
由于是出國作戰,在王先龍的印象里,部隊的紀律更為嚴格。那時候,高級軍官們對他們的衣著、言語和行為都比國內更加嚴格?!拔覀儾筷犨€專門請了美國大兵來給我們講課,時常還要教教我們英語?!蓖跸三堈f,正是有著嚴格的要求,當地百姓對中國駐印軍的態度并不差。
上戰場/首戰遭圍困,沖破日軍封鎖
但王先龍沒有想到的是,即便是有精良的美式裝備,以及年輕力壯的熱血青年,他所在部隊進入緬甸的第一仗,就是遭遇日軍包圍,情況危急。
1943年,王先龍所在一部接到命令奔赴緬甸,準備作戰。“我們當天遭到埋伏,前行的戰友死傷一大片,但我們很快就組織起了反擊。”王先龍說,憑借著裝備的優勢,他們使日軍一時間無法攻破,但最不愿見到的一幕,也在這時出現了。
“鬼子很狡猾,也不大規模沖鋒,只是一點點地縮小包圍圈,把我們圍困起來消耗?!背鋈霊饒龅耐跸三埖谝淮胃惺艿綉馉幍臍埧?。回想起那次遭圍,他至今都記憶猶新,“前晚還睡在一個房間的戰友,白天剛上戰場,人就這樣沒了。”
炮彈爆炸后的轟鳴聲,讓王先龍的耳膜生疼。日軍的槍聲在四面不斷響起,企圖讓被困的中國軍人放棄抵抗?!叭哲姷娜缫馑惚P沒有打好。”王先龍說,友軍的增援部隊及時趕到,與外圍的日軍交上了火,他們在得到命令后,尋機開始內外包夾的戰斗,“當時不管人數還是裝備,我們都要壓過鬼子一大截?!痹诰薮蟮膬瀯菹?,這支圍困他們的鬼子被打死打傷不少,“抓到不少俘虜,也算鼓舞了戰士們的斗志?!?/p>
浴戰火/鏖戰密支那,尸體壘成小山
密支那戰役,是滇西緬北戰役中的大型戰役之一,地點在中國云南與緬甸北部交界,戰役目的是爭奪密支那、掩護修筑雷多公路(又名滇緬公路、史迪威公路)。其中,攻擊方為孫立人的新38師、廖耀湘的新22師以及美國的麥瑞爾突擊隊,總兵力3萬多人。
1944年4月,史迪威命令部隊編成一支奇襲密支那的中美混合突擊隊,并于當月月底,對日軍所占領的占西機場等戰略要地進行襲擊。
得知受襲情況后,日軍為奪回被搶占地區,組織部隊進行反擊。日軍雖然兵力單薄,但占有地形優勢,且在密支那經營防御兩年之久,防御設備不但堅固隱蔽、交通聯絡方便,而且火網編成嚴密,隱秘的側防火力急襲點遍布各處。
“參加密支那戰役時,我已經當兵一年多了,但那場戰斗是我這生見過最慘的?!蓖跸三堈f,他隨新38師一路打到緬甸,“密支那的密林里,一不注意就容易踩著日軍埋下的地雷,不少戰友被炸死炸殘。”
“一場戰斗下來,倒下來的戰士可以壘上幾米高。”王先龍說,他們在密支那城區的外圍作戰,原本茂密的雨林被炸得焦黑,“下雨后,地上的積水往往帶有血色。整個城里,除了戰火燃燒的痕跡,就是一片死寂?!?/p>
負腿傷/正在猛沖鋒,子彈擊中大腿
“緬甸戰場上,我們不僅要和鬼子打仗,還要同密林里的蛇、蟲、蟻戰斗?!蓖跸三堈f,很多在緬甸無人區密林中走過的戰士,都不愿再去走第二次。即使身上套了好幾層衣服,螞蝗都能爬得進去。
“鬼子很狡猾,不僅在地上修筑了飛機都難以炸掉的工事,還躲在高大的樹上偷襲我們?!蓖跸三堈f,不少戰士莫名其妙地被日軍的埋伏和地雷打死、炸死,“但是,接到命令要沖鋒,就不會有一個人后退。”
王先龍回憶,他在密支那戰場上正紅著眼沖鋒時,突然感到跑起來很吃力。一個戰友沖上來拉住他,大聲喊著說,他的大腿中彈了。
王先龍摸了摸自己的大腿,發現全是血,“已經痛木了,那股往前的沖勁一下散掉,左大腿就沒了力,幸好戰友扶住我才沒倒下去?!彪S后,王先龍被醫療隊送往后方進行傷口處理。
“一個外國醫生給我取出了彈片,并進行包扎治療?!蓖跸三堈f,在后方修養了兩周后,他就坐不住了,“能走得路了,我想立即歸隊去打鬼子?!?/p>
由于大腿受傷等原因,王先龍后來被分配到新一軍新38師輜重營直屬修理排,擔任汽車修理以及運輸物資等工作。
“那時候,有公路就可以用汽車運送,沒得公路就要靠騾馬輜重隊運輸?!蓖跸三堈f,在反攻八莫、南坎時,“我就駕駛汽車在運輸物資?!?/p>
寫家書/一封家書至,父子陰陽相隔
“在印緬打仗的時候,我一封家書也沒給家里寄過,免得讓他們記掛。那時候,提槍打國仗的人,誰能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就死了呢?”從1942年離開金堂老家起,王先龍一直強忍著沒跟家里人通信,“擔心信一通,牽掛就多了。”
一心想著抗戰打鬼子的王先龍,一直到從印度、緬甸等地回到云南后,才給家人寫下第一封家書,“當兵的男兒,都十分想念家人的。”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的消息傳遍中國大江南北,全國上下一片歡騰。隨部隊到達云南曲靖的王先龍,正準備集結后攻打負隅頑抗的日軍,“好消息傳來,戰士們特別興奮,抗戰終于結束了,大家都在籌劃著回家看親人?!?/p>
也是在那年,一封從金堂老家寄來的家書,沒有到達王先龍的手中,而是被一名軍官看過后,悄悄收了起來。
“直到一年后,我才拿到那封信。”王先龍嘆了口氣,信上的內容是父親離世的消息,“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父親走了?!?/p>
后來,王先龍輾轉回到老家,在家中種了幾個月的田后,被人推薦到成都一家公用汽車公司上班,直到1986年退休。
享晚年/常出門散步,珍藏日本降書
2015年12月22日中午,王先龍和老伴張秀芳已經燉好了肉。本來采訪到這兒已經結束,但王先龍突然想起了什么,趕緊起身,撇開椅子往臥室里走。
他抱出一個深藍色盒子,輕輕放到華西都市報記者手上,一本《降書》出現在盒中。
“這是他的寶貝哦?!睆埿惴颊f,這本《降書》是按照當年日本投降時遞交的投降書制作的,雖然是仿制的,但王先龍在前些年得到后就一直愛不釋手。
“當年打鬼子,我從來就沒有后悔過,為了這個東西(《降書》),太多兄弟付出了生命。”想起當年陣亡的兄弟,王先龍輕輕抹了抹眼睛,“每次看到它,我就會想起當年的抗戰生活?!?/p>
王先龍說,能活到現在,已經很幸運了,“現在除了早上散步,參加遠征軍聚會,也沒什么愛好?!?/p>
“他為了和老戰友聚會,打起點滴都要去的?!睆埿惴颊f,王先龍有次得知遠征軍老兵們要在成都人民公園聚會,原本生病沒什么精神的他,剛輸完液就動身去了,“怎么攔都攔不住。他說,聚一次就少一次,跟著那些老兄弟才有話說?!?/p>
欄目題字著名書法家謝季筠
華西都市報記者楊力(本版圖片除署名外,均為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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