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快是這部紀錄片的藝術指導,生于60年代的他,驚喜地發現,這一代人“對自己、對性、對愛情的認知程度超乎了我的想像。”《雨水豐沛的季節》公映那天,在學校一個小教室,有學生看哭了。
紀錄片截圖。
這是一個關于90后性與愛的故事。兩個90后找到一群90后,坐下來談性,拍了部紀錄片。
導演危凱和陳燁,是西安某高校兩名在校大四學生,紀錄片的名字充滿詩意:《雨水豐沛的季節》。
之所以取這個名字,是因為拍攝時,正值2015年春末夏初的雨季,“那種潮濕的感覺正如年輕時的性。”危凱告訴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
2015年12月,片子入圍第五屆中國紀錄片學院獎;著名性學家李銀河看完片子,盛贊其“像一部社會學性學調查報告”。
在整個青春期,性,令危凱壓抑、充滿疑惑。
整個拍攝過程,對危凱來說,像是在求解。
他和陳燁找到三十幾個90后采訪,他們與性相關的經歷迥異:有原諒出軌丈夫的年輕母親、同性戀者、雙性戀者,有迷戀與搖滾樂手發生關系的“骨肉皮”,也有渴望被施虐的性虐愛好者。
在訴說與性相關的體驗和細節時,他們通常點著煙,神態松弛。
通過觀察、記錄一個人對于性與情感的表達,能夠探索一個個體的自我認知過程,危凱這樣總結,性的背后,有關愛與選擇,和個體家庭環境、成長經歷有很大關系。
為什么是90后?
危凱想了想,“我們這一代人成長于社會轉型期,對于性的態度,比起上幾輩有所不同。未來十年間,這些人將從原生家庭脫離,組建新的家庭,擔負重要的社會角色。我想記錄下,他們現在如何看待性和感情。”
“最初的情感選擇,與他早期的親子關系有著潛移默化的關系”
幾乎所有看過紀錄片的人都對景兒印象深刻,大眼睛、鼻梁高挺、五官清秀。她直言不諱地談性,語氣輕快,自帶性常識科普。
有一個女孩對陳燁說,“看完片子后我愛上了她,戀愛的感覺。”
五月的一個午后,在景兒租住的房子里,她坐在床上接受采訪。她穿著男友的襯衫,尚未及膝。
藏青色的窗簾拉上一半,屋內較暗,但仍有強烈的光線從縫隙處漏進來,灑在景兒裸露的腿上。
幾乎沒有適應期,景兒一下子就融入了拍攝,“初中時就會自慰了,我經常在床上假裝自己被強奸。”說到興起,她用手拍大腿,身子東倒西歪。
景兒是個雙性戀:“我對一個人有感覺,不分男女,只是他剛好是個男生或剛好是個女生。”
這種意識,早在景兒高中時期便明確。她既對男生打扮的、白白凈凈的女孩感興趣,也對一個長相陽光、時常在操場上奔跑的男孩有過感覺。紀錄片截圖。景兒在講述自己的故事。
景兒的第一次性體驗是與一個強勢的女孩,有些像母親,她有一種被征服的感覺。
她對鏡頭訴說著女同之間的性,就像在描述一次極其有趣的探險:“人生居然有這么美妙的事,讓我覺得艱辛的生活中有了輕松愉悅的時刻。”
她所謂的“艱辛”,是指早年由父母主導的糟糕的親子關系。
景兒的父母是教師,他們將課堂上的嚴厲帶到了與女兒相處的日常生活中。“無論做什么,都得不到表揚。”
她至今記得,小學時想要一塊swatch手表,父母拒絕了,并在商場當著許多人斥責了她。她一度錯誤地理解成,自己配不上那塊手表。
景兒說,“最嚴重時,我媽一開口罵我,我就想自殺”。
成年后,她閱讀許多心理學書籍,意識到自己敏感、自卑、情緒化,并將性格缺陷部分歸結于父母早年的嚴苛和冷漠。
在景兒的敘述中,和父母的關系占到很大比重。
危凱有意將這些素材剪進這部以性為主題的紀錄片,他認為,個人最初的情感、性的選擇,與他早期的親子關系有著潛移默化的關系。
“她第一次性體驗,為什么選擇個性強勢的女孩,因為她在原生家庭中習慣了壓抑。這與她早年的內向、自卑形成互補。”危凱和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說。
“我們很容易定義‘異類’,但不過是另一種選擇,沒有對錯”
景兒曾經有一個男朋友。對方年長她幾歲,產生矛盾時,男友會引導她用平和、直面的態度處理問題。“我發現,愛,是成熟的人才能學著做的事。”
她承認自己仍然對特定類型的女生有感覺,包括性沖動,但僅限于心儀。她信任現在的男朋友,兩人正努力維持一段穩定的親密關系。
李銀河曾說,每個人都有雙性戀的潛質。
經歷這次拍攝,危凱更傾向于相信這個觀點。“片子里許多人的故事,會讓人對性觀念產生模糊的概念。”
“這種改變是好的,”危凱和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說,“從前我們很容易定義‘異類’,但‘異類’不過是另一種選擇,沒有對錯。”紀錄片截圖。《雨水豐沛的季節》拍攝于春末夏初的雨季,“那種潮濕的感覺正如年輕時的性。”
袁復生是從一個導演手里拿到這部紀錄片的拷貝版本。以前,他是一名跑文化口的記者,閱書閱片無數。
一個細節讓他印象深刻:鏡頭前,一個直男講述自己在醉酒狀態下,被迫與一個男同性戀者發生關系,他還感受到了快感。
“真是尷尬又搞笑,但也很現實,人的界限,尤其在身體方面,是很難涇渭分明的。”袁復生說。
孫靖就是這位直男,他笑說自己“快彎了”。他的身邊有許多朋友是同性戀,并時常聽他們訴說情感故事。
時間久了,他越來越能夠感同身受。“現在覺得,如果找一個男朋友作伴侶,也挺好的。”
有人對危凱說,他紀錄片中的人群過于小眾,不能代表90后人群。
“這并不妨礙我呈現這部分人,”危凱說,“對于主流外的性方式的選擇,我希望傳遞一個包容的態度。更何況,什么是主流,誰來定義主流?”
“太殘忍了,我有一種想保護她的沖動”
編著非洲辮子,一身朋克裝扮,黝黑膚色,脖子和手腕戴著銀飾,見過花椒的人總對她印象深刻。
她太特別了:抑郁癥,有自殺經歷,是一名“骨肉皮”——追求和明星(可以是影星、歌星、作家等)發生關系(大多數情況是肉體,少數情況為精神上)的人。
一開口就語出驚人,她只和搖滾樂手做愛,稱自己是“搖滾樂的慰安婦”。
拍攝那天,是危凱第一次和花椒見面,在西安城墻下一家名為“草莓屁股”的飲品店。那是花椒和朋友們常去的地方。不間斷有人過來和花椒打招呼。
沒有太多鋪墊,花椒很快進入狀態:她曾經割頸動脈自殺,未遂。醫生診斷她得了雙向情感障礙,抑郁癥的一種。她總想在生活十分美滿時結束生命。
同為女性的陳燁對那天的拍攝記憶深刻,因為“十分壓抑”。
拍攝過程中,三個人不停地抽煙,陳燁感到無法控制地失落,“代入感太強了”。
“對于花椒,我有一種想要保護的沖動,不忍心看她一層一層暴露出來的心理問題。但我們需要問的很細,我常常感覺太殘忍了。”很多極其私密的問題,陳燁感覺自己正在侵犯她。
從下午一直拍到晚上,危凱和陳燁走在西安的城墻下,陳燁還是沒有緩過來,她感覺自己沒有絲毫氣力,直接吐了。紀錄片截圖。
花椒卻感到前所未有地輕松,“從來沒人那么耐心地聽我表達我的看法,并且不反駁我”。采訪結束后,她在咖啡館坐到打烊,又在不遠的巷子里坐到了天亮。
她數度落淚,用最快的時間進行“坦誠”,“我恨這個商品社會,不想融入它。”
父母更讓她傷心,“他們嫌棄我無所事事的狀態,但又忽略我的病情。”醫生建議花椒的父母配合治療,遭到他們的拒絕。“他們至今仍認為,我的病是自己想不開。”
拍攝后一個月,花椒再次自殺,未遂。這次,她吞下大量安眠藥。
片子剛剪輯完的時候,危凱在網上找到了李銀河,希望能得到一些回饋。他常看李的文章和言論,認同她的包容性。
花椒給李銀河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形容這個女孩很生動、精彩,“但她可能是個特例,代表性就差了。”
危凱最終沒有放棄花椒的素材,成片時,花椒的影像占了二十多分鐘。“這是出于我的初衷——記錄下人們談性的樣子。”
再見到花椒的時候,她正在接受治療,剪了一頭干凈的短發,看起來精神很多。她意識到自己“病了”,“我太極端。”
“90后群體不同模式的性愛史”
危凱告訴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他成長于陜西漢中市的南鄭縣,坐火車到西安要9個小時,那里生活節奏緩慢,民風淳樸、保守。
初中時,學校發生一起女學生被強奸的案件,有關女孩、性的風言風語在學校、整座小城傳的沸沸揚揚。
校方和老師卻閉口不談,也沒有針對學生進行任何防范教育。
這讓危凱感到不理解,甚至壓抑。拍紀錄片時,他下意識想到這件事。一個潛在的聲音告訴他,人們應該在青少年時期大方地、健康地談性。
這部紀錄片做到了這一點,幾乎是一部“90后群體不同模式的性愛史”。紀錄片截圖。
1993年生的杭杭,第一次性經歷是和一名性工作者,他形容那次體驗“很美好、和諧”,但性交易有個巨大的壞處,“去之前被欲望充斥著,結束后空虛。”
點點是個男同性戀,他曾與一位陌生人約炮,但體驗很糟糕,“還不如在家打游戲。”
打扮性感的黃璐是個性虐愛好者,她享受被性虐的快感,“性愛方面的契合,在情感關系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
著名紀錄片導演吳文光認為,人物的表述是這部紀錄片的最大亮點,“從每個鏡頭前,人的表情和態度,那種打開心扉的樣子,能夠看到作者的誠意,很深的誠意,同齡人的惺惺相惜。”
景兒在鏡頭前直言,曾有一個男孩讓她心動,但這段關系最終因為性生活不夠契合告吹。
宅男打扮的劉松抖著腿,“初中時,我在自慰后感覺非常內疚,見到喜歡的女生會很羞愧。覺得她好純潔,但自己很齷齪。”
陳東旭能夠準確說出與女友第一次性行為是在“2014年3月24號”、“如家賓館的629房間”。他責怪自己那晚太急躁,沒有顧慮到女友的感受。
由于沒有避孕措施,女友事后一直擔心會懷孕。
拍攝那天晚上,危凱找了一家很破的KTV,陳旭東席地而坐,斜靠在墻上,彼時他和女友的關系已出現問題,出于“不管如何,我都要對她負責”的想法,他對著鏡頭說,“我覺得,我們還是會走很久,走到最后。”
一個月后,陳旭東和女友分手了。
他不敢再看這部紀錄片,認為自己沒有實現當初的承諾。
“談性是多么自然、正常的一件事”
危凱選擇了初中同學徐甜的故事作為結尾。
她是一個典型的小鎮女孩,學歷不高,1994年的她已為人母,丈夫出軌,她最終選擇為了孩子隱忍。
危凱想,徐甜孕育了新的生命,能夠帶給結尾輕快的感覺,賦予其一種生命力。
但這一故事被認為是最弱的一個,“表達了向主流價值觀妥協的意味。”袁復生向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評價。紀錄片導演危凱。
人們會如何在鏡頭面前表達性的故事,這是危凱最想記錄下來的。
“現在,不少人對著鏡頭分享自己的性愛細節,這在20年前,是難以想像的;20年后,人們再來看這部紀錄片,可能會覺得可笑。”危凱說,因為談性是多么自然、正常的一件事,有什么值得拍的。
看到片子后,李銀河覺得很驚喜,她驚訝于90后對待性的態度,以及自我身份的認同是如此自然。
這位時常深陷于輿論漩渦中心的性學家,希望人們接受性的多元化。
“片中有幾個同性戀者,他們對自己的身份接納得很徹底,沒有負罪感,沒有過多的心理負擔。”80年代末期,李銀河曾做過同性戀社會調查,“那時我采訪的人,歲數比現在的90后大呢,他們仍然無法完成自我接納。”
李銀河生于1950年代,“那時候,婚前性行為是不可想象的。”
她回憶,70年代的很多大學,在校規上明文禁止談戀愛,甚至有的校園用大字寫著:“接吻也屬于性行為”。
李銀河分析,人的成長環境不同,所處的社會環境不同,“兩者相輔相成。”紀錄片導演陳燁。
馬快是這部紀錄片的藝術指導,也是危凱、陳燁的任課老師。生于60年代的他,驚喜地發現,這一代人有著完全不同的風貌,“他們對自己、對性、對愛情的認知程度超乎了我的想像。”
《雨水豐沛的季節》沒有被放上網,只在小范圍內口耳相傳,但清一色取得了不錯的口碑,在豆瓣、微博上,許多人點了高分。
公映那天,危凱和陳燁在學校借了個小教室,有學生看哭了。
“我只拍了很小一部分人群,但這部分可以很大。”導演危凱和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說,“你看到了什么,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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