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米利暗 編輯|閆如意
如果可以將你的生命延長6年,但代價是肉體痛苦和精神煎熬。
你會愿意嗎?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作家巴金,人生中的最后二十年都在和各種各樣的疾病抗爭。
尤其是最后的六年,因為害怕感染,巴金一直生活在玻璃罩子里,連家里人都不能輕易探視。
每天食物通過鼻飼管,直接打進他的胃部。
這根胃管每兩個月需要更換一次,他每次都被嗆得滿臉通紅。
由于長期插管,嘴合不攏,巴金的下巴還脫了臼,最后只能在喉嚨上鉆一個洞,把氣管切開,用呼吸機維持。
〓 圖源:網絡
巴金活得很辛苦,就這樣他在病床上煎熬了整整六年。
在偶爾能夠跟外界溝通地間隙,他告訴身邊的人:“長壽是對我的折磨。”“我是為了你們活著。”
只因為,“每一個愛他的人都希望他活下去。”
周圍人的愛固然濃烈,但也不免有些殘忍和荒誕。
難道人活著,真的只要心臟還在跳動就好了嗎?
上個月,一位女士在深圳提前為自己最后的時光做出了安排。
她簽署了一份預囑文件,要求醫院在她生命最后的階段,放棄一切無謂的搶救。
讓她得以體面、有尊嚴地離去。
〓 圖源:深圳衛健委
今年6月,深圳立法通過了“預囑”條款,這是我國第一部承認“預囑”合法性的地方法規,從明年1月1日起,這位女士簽署的預囑文件,將正式受到法律保護。
這意味著,到了不可挽回的時候,醫院必須尊重患者的意愿,對患者做或不做創傷性搶救。
每年,全中國有500萬人需要面對“插管還是放棄”的生死抉擇。
他們每一個人臨終前的經歷,常常都混雜著一般人難以忍受的痛苦,和一個家庭的血淚。
活著,比死去還要痛苦
對于很多臨近人生終點的人來說,活著的每一天都痛不欲生。
“不得好死”是一句罵人的臟話,卻也是很多癌癥病人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因為直到去世前一刻,他們都備受癌癥疼痛的折磨。
蝕骨癌痛,到底是種什么樣的痛法?
“比生孩子還痛”“像小刀在摩擦骨頭”
“吃飯的時候也會經歷癌痛,當一粒米進入嘴巴的那一刻,癌痛便開始了,就像吃進去的不是米,是針,針到哪,痛到哪。”
如果按等級劃分,癌痛常常可以達到最高的10級疼痛。
10級的痛,就像是順產分娩和被開水燙傷。
唯一不同是,開水燙只是一瞬間,分娩也總有結束的時候,癌痛卻可以持續不斷出現幾個小時、幾天
——你永遠不知它什么時候來,不知什么時候走,還常常在深夜爆發,有的病人連續三、四個月都無法安眠。
為了緩解疼痛,有的癌癥病人甚至不惜自殘。
四川腫瘤醫院報道過這樣一個案例。
“住院期間家屬發現患者整晚一動不動,頭上汗珠直冒。掀開被子才發現,患者偷偷用水果刀劃傷了自己身體多個部位,鮮血都快浸滿了床單。難以承受癌痛,患者不惜用刀劃傷自己來抵消疼痛感。”
任憑意志力再堅強的人,都可能被癌痛折磨得毫無活下去的欲望。
〓 紀錄片《生命里》
正是如此,我國有25%的癌癥患者都有重度抑郁,癌癥患者的自殺風險,也是其他人的4倍。
“安樂死”在我國及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都不合法,但患者一心求死的悲劇卻從未停止。
1986年陜西漢中,中國發生了第一起對簿公堂的安樂死事件。
事情發生的那天晚上,癌癥患者夏素文因為疼痛在住院部三樓哀叫了一整夜。
醫生為她打了10毫克安定也還是呻吟不止,她拼命用頭撞墻。
夏素文兒子和女兒跪在醫生蒲連升面前央求他:叫我媽早點走吧!
于是蒲連升開了處方,上面寫著:家屬要求安樂死,并要求夏素文的女兒和兒子都簽上自己的名字。
實習生給患者注射了復方冬眠靈后,她終于安靜地上路了。
三個月后,由于夏素文的大女兒告密,醫生蒲連升被抓進了監獄。
經過6年的審判,醫生蒲連升被抓了放,放了抓。雖然最終被判無罪,但這6年的拉扯,他耽誤了工作,失去了職業發展的機會,也不斷被迫和家人分離。
而這起“安樂死”事件也成了孤例,此后再也沒有醫生敢因為“一時心軟”而協助病人安樂死。
17年后,夏素文的兒子也患上了胃癌、哮喘等多種疾病。他向醫院請求安樂死的時,遭到了拒絕。
最后只能在絕望和痛苦中掙扎死去。
無法求助醫生,患者便只能讓親人協助自己,然而他們自己尋求的解脫方式,卻往往比在醫院更為凄慘。
2017年,江蘇句容,一位名叫吳芳的女子罹患宮頸癌,癌細胞已經擴散全身,她每天被癌痛折磨得肝腸寸斷。
于是她決定喝下一瓶毒藥自我了結,結果因為癌癥轉移到胃腸,毒藥一下肚,就全吐了出來,甚至不需要去醫院洗胃。
她實在受不了痛苦,求丈夫幫自己解脫。
丈夫找來一位做貨車司機的朋友,準備開車撞死妻子。第一次撞上去,吳芳沒有咽氣,于是貨車司機又開車再次碾壓……
幫助吳芳解脫的丈夫和貨車司機,因故意殺人罪,雙雙被判刑。
類似的人間慘劇,層出不窮。
2016年,河南鄭州,一名高位截癱的警察,脖子以下全部失去了知覺。用嘴含著鉛筆在網上聯系上了一位“殺手”,他要求對方殺死自己,報酬是7萬元人民幣。
當“殺手”把他帶到賓館捅了他十幾刀,當他整個人躺在血泊中時,他喊出了一聲“救命”……
送回醫院搶救后,他成了昏迷不醒的植物人,而“殺手”也因故意殺人入獄。
〓《無名之輩》任素汐扮演的角色高位截癱,一心求死
2017年,浙江臺州,一位冷姓婦女患有系統性紅斑狼瘡等多種疾病,長期臥床不能自理,她多次央求親人為自己購買老鼠藥。
那天,她當著全家人的面喝下老鼠藥,丈夫、女兒、女婿三個人圍在她床前大哭。
但喝下老鼠藥之后,藥效并未立即發揮作用,病人的腦子還很清醒,兒子便載著她,漫無目的地地在街上轉悠。
等他把車子停在路邊,回頭再看時,發現母親已經過世……
隨后三個人被逮捕,被檢方公訴。
無窮無盡的疼痛、臥床不能自理、失去人身自由,讓這些臨終病人沒有了活下去的意義。
他們的健康狀況讓他們沒法自如、快樂地活著,在如今的道德和法律框架下,卻也不能沒有痛苦的死去。甚至死后,還要連累親人遭受牢獄之苦。
他們每一個人的故事,都是徹頭徹尾的悲劇。
死亡還是生存,自己無權決定
對于“拔管還是治療”的選擇題,如果放在自己身上,或許很多人的答案都是果斷放棄。
然而,如果主角不是你自己,而是至親呢?
當我們要為他人的生命負責的時候,問題將變得更加棘手和艱難。
在至親彌留之際,家庭成員之間對于“插管還是放棄”的分歧,足以撕裂任何一個美滿的家庭。
作家瓊瑤的丈夫病危,瓊瑤主張放棄,而繼子女卻主張插管治療,兩邊的關系幾近破裂。
瓊瑤認為,讓丈夫沒有意義地活著毫無必要,延長的不是他的壽命,而是他的痛苦。
荒誕的是,正是孩子對父母的愛,成了丈夫“自然死亡”的阻力。
瓊瑤作為伴侶,決策的地位頗為尷尬,最后為了不讓繼子女傷心,瓊瑤做出了讓步。
在丈夫插管當天,她趴在丈夫身上哭著跟他說了上百次對不起。
繼子女的心情也并非不能理解。
畢竟,在中國,讓老人繼續活著,不惜一切代價搶救,為老人付出高昂的icu醫藥費,某種程度上就代表著“孝順”。
知乎上有一個問題“在醫院重癥監護室,發生過哪些令人心寒的事情?”
有1.6萬人點贊了博主@槿年 的回答:
明明醫生都已經告訴說肯定救不活,花再多錢也沒用,不如早走早解脫。
但總會有看客跳出來說:“為了一點錢,就要親爹親媽去死。”
要是對于一天7、8千的開支實在負擔不起準備放棄,看客們又出現了:砸鍋賣鐵也要救,明明還有房子沒賣,不救就是沒有盡全力,都是在找借口!
最后等待家屬的,不過也還是人財兩空。
預囑推廣協會的發起人之一羅點點,曾有過精辟的總結:“人在ICU,赤條條的,插滿管子,像臺吞幣機器一樣,每天吞下幾千元,最后‘工業化’地死去。”
有統計顯示,人一生的積蓄75%花在了最后幾天的ICU病房。
作為家人,為了愛、為了責任、為了心中的愧疚、為了不落人口實,我們往往選擇讓親人麻木而無奈地繼續活著。
可是對于本人而言,這一切難道不是另外一種殘忍嗎?
紀錄片《生命里》的一位在安寧病房工作的護士說:
“其實病人有時候活得很辛苦,他們為家屬而活,或者為整個大的醫療環境而活,其實他們到了最后一刻,都沒能為自己的生命做主。”
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能為自己做主,這是何等的悲哀啊。
著名的美國特麗·夏沃案則更加荒誕了。
1990年,這個叫特麗·夏沃的女子突然心臟停跳,大腦嚴重受損,被診斷為植物人。
家里人和醫院想盡一切辦法喚醒她,卻都徒勞無功,因為她的大腦已經有82%的區域收到了不可逆的損傷。
8年后,特麗的丈夫向法院申請為她拔管,終止生命,得到了法院的支持。
但特麗的父母卻強烈反對,認為特麗依然有意識,迅速提起上訴。
2001年,醫院第一次拔掉了特麗的飼管。然而幾天后,由于瑪麗父母的上訴,拔掉的管又被插回來了。同樣的糾纏,持續了整整7年,經歷了14次上訴,無數的請愿、聽證會之后,瑪麗又遭遇了第2次拔管后又插管。
丈夫與父母均有相當龐大的支持者,當時的美國總統布什也參與到案件中。
最終,在法院的支持下,特麗終于在2005年第三次拔管13天后死亡。
這15年里,可憐的特里成了每個人對“安樂死”這件事觀念的角力武器。大家吵得熱火朝天,而作為故事真正的主角,她卻空洞、無知覺地懸置在這個世界中,荒謬地等待著世人對自己的處置。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法國植物人文森特·朗貝爾身上。
車禍后,文森特成為了植物人,妻子和他的6個兄弟姐妹支持拔管,父母和另外兩個兄弟姐妹卻主張讓文森特留下來。
文森特的父母認為,兒子只是殘疾而不是絕癥,不應該拋棄他。
而且如果停止進食,兒子就是被活活餓死的。這是21世紀,不可想象的事。
隨后文森特父母公布了一條視頻,他們在文森特旁邊播放母親呼喊他的聲音,文森特的眼珠明顯還能轉動。
這則視頻引發了許多公眾的同情,大家的指針又開始轉向支持文森特的父母。
隨即主治醫生站出來譴責這則視頻,認為這是操縱文森特拍攝出來的,根本不能反映文森特的實際狀況。
事實上,哪怕在文森特耳邊播放電話號碼,他也會做出這樣的回應。
此時的文森特,沒有任何治愈的可能,沒有好轉,也沒有任何快樂。
兩邊的親人為這件事爭執了多年,搞出了無數鬧劇,插管又拔管,兩邊慪氣火藥味十足,社會上的人也選邊站,為了文森特的去留激烈抗議。
直到11年后,文森特才終于得到了解脫。
但卻從來沒有人知道真正的主角,文森特的想法。他就在人群對安樂死的討論中,被當成兩方觀念爭鋒相對任意操縱,任意打扮的人偶。
在文森特案件過后,法國關注生前預囑的人數上漲了20倍。
畢竟,誰都不敢保證,意外和死亡來臨的時候,自己是不是頭腦清醒,是否能夠為自己的死亡做出選擇。
插管還是放棄,對于家人來說選擇太過沉重,但是如果自己提前表明了態度,或許能讓一切都變得簡單。
如果不能決定出生,請讓我決定自己的死亡
實際上,每年兩會都有代表提出“安樂死合法化”的提案。
每一次,也都會在網上掀起一陣討論安樂死的高潮,支持者的聲量不容忽視。
然而,對待安樂死,“合法地剝奪另一個人的生命”,任何國家都只能慎之又慎。
遲遲不能入法的原因,正如這條超過兩萬人點贊的評論所說:
在技術和操作上,怎樣才能保證不是“被自愿”呢?
安樂死,決不能淪為謀殺、操縱他人生命的溫床。
而在安樂死合法化暫時不可能的前提下,預囑與安寧病房的組合,幾乎是當下絕癥患者及家屬,相對圓滿的選擇。
安樂死的口子不能輕易開,但是把臨終前的痛苦,降到最低,讓人有尊嚴地離開,還是可以做到的。
神志清醒的時候立下預囑,要求不做創傷性搶救,只是使用藥劑緩解疼痛。
把死亡當做一個必經的旅途,既不加速,也不延緩它的進程,在安寧與平靜中為自己的一生畫上句號。
“每個人都不能決定自己的出生,但如果能決定自己的死亡,也是一種尊嚴的體現。”
預囑,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把這個決定權還給了患者本人。在自己清醒的時候就把一切安排妥當,做出人生的最后一次決定,自己對自己負責。
現代醫學的厲害也是殘忍之處正在于,復雜的人工設備可以把病人滯留在死亡的進程中,把這個進程延緩,甚至上十年。
只要家屬愿意燒錢,病人便可以長久地“活著”,心臟依然在跳動,只不過無法表達、不能動彈,空虛而空洞。
電影《血觀音》里最后孫女為了報復自己的外婆,在她病危之際,湊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
“你一定要長命百歲,萬年富貴”。
活著,卻比死了還要難受,卻要讓你行尸走肉活上百年。
人世間,實在沒有比這更惡毒的詛咒了。
參考資料:
1. 都市快報 2019-01-15《丈夫、大女兒、大女婿看著她服下老鼠藥!浙江“安樂死”案承辦法官首次披露庭審細節》
2.健康時報 2018-12-07 《每年約500萬人臨終,生命最后,生死由誰做主?》
3.公眼觀察 2019-03-08 《4名中國人的殘酷死亡:關于安樂死,你想知道的都在這了》
4.澎湃 2018-04-28《馬上評|“患癌女找人撞死自己”案落錘,是時候談談尊嚴死了 》
5. 四川省腫瘤醫院 2021-10-20 《 癌癥病人自述:我真的不想活了,真的太疼了!癌痛到底有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