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十三五”的開局之年。在“十三五”主要目標中,經濟年均增長底線是6.5%以上。這對于現在的經濟形勢而言充滿挑戰。
2015年6.9%的經濟增速是23年以來的最低水平,但2016年可能更為困難。產業結構調整緩慢、去產能壓力重重、全球經濟格局動蕩都在增加經濟的下行壓力。不少經濟學家認為,2016年可能是“這一輪經濟調整中最困難的一年”。
“中國經濟從來都是在挑戰中成長的。每逢困難會更加堅韌,越遇挑戰會越戰越勇!”國務院總理李克強春節后首次“發話”時說道。
困境中的企業和個人面臨著怎樣的抉擇和挑戰?又如何在這種挑戰中越戰越勇?在全國兩會召開前夕,新京報記者前往重工業集中的東北沈陽、有“中國科威特”之稱的陜西榆林、制造業發達的深圳、小商品集中的浙江義烏等地,走訪中國經濟。
曾經的共和國長子——遼寧省,2015年GDP增速僅為3%,全國墊底,遼寧沈陽鼓風機集團前幾年上馬的風電設備制造項目因為產能過剩,現在只留最后一個車間,完成當前的生產訂單,活少了工人們都擔心下崗;曾經靠煤炭生意擺脫“光棍成堆”的陜西大柳塔鎮風光不再,大批商鋪轉租,現在正在轉型去“煤炭化”;深圳手機制造商感嘆著,過剩的不僅是鋼鐵、煤炭,手機行業也在去產能。
舊的增長引擎萎縮乏力,新的增長動力正在形成。2016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2016年經濟五大任務:去產能、去庫存、去杠桿、降成本、補短板,中國經濟在陣痛中期待重生。
2016春節剛過,在大柳塔鎮跑了十幾年煤炭運輸生意的王尚德,頭一回有了轉行的念頭。
“去年活太少了,賺不了錢。”王尚德提高嗓門,猛吸了一口香煙。
王尚德所在的大柳塔鎮,位于陜西省神木縣最北端,是中國已探明的最大煤田——神府東勝煤田核心區域。在過去的三十多年中,外地人和企業紛紛涌來淘金,致使全鎮人口和財富迅速膨脹。
隨著近年煤炭產能過剩,煤價大幅下跌。對以煤炭經濟為主導的大柳塔鎮而言,2015年全鎮GDP增速僅4.1%,主要煤礦利潤大幅下滑,在大柳塔鎮街道上,商鋪轉租、出售信息隨處可見。
對于大柳塔,那個“太好賺錢”的時代,已經漸漸遠去。
發現大煤田
被一次勘探改變的命運
王尚德的住所,毗鄰大柳塔鎮石圪臺煤礦,街旁汽修店和停靠的大卡車隨處可見。
有礦的地方就有居民,這是大柳塔村鎮典型的集聚方式。全鎮最大的煤礦大柳塔煤礦,是大柳塔鎮所在地,規模相當于西南地區一座中小縣城;石圪臺煤礦旁,便是大柳塔鎮石圪臺村綿延數公里長的主街道。
三十年前,整個大柳塔鎮還只有一條街道,全鎮人口僅6472人。該地區位于烏素沙漠東南部,屬于典型的大陸性季風氣候,春季沙塵暴頻發,夏季洪水泛濫,冬季漫長寒冷,“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
由于氣候條件非常差,加之經濟落后,據當地人回憶,“大多數男人根本找不到媳婦,光棍成堆。”
大柳塔所屬的神木縣,同樣為貧困煩擾。1980年,神木縣財政收入186萬元,上級補助647萬元,完全是“要飯吃”的窮財政。據一位當地人介紹,當時人們僅知挖煤、燒煤,甚至于用煤塊替代磚石砌院墻、壘豬圈。
命運的轉折,始于一次地質勘探。
神木縣志記載,1981年,陜西省185、186煤田地質勘探隊到該縣普查煤田。第二年,勘探之行重大突破:185煤田地質勘探隊提交了一份報告指出,在陜西神木、府谷等789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蘊藏著877億噸煤。
煤田的發現,讓神木變得忙碌起來。1982年之后的幾年,神木縣志密集記載了省上乃至中央的官員、考察組、國外企業的頻頻造訪:
1982年9月,國家煤炭部副部長賈惠生率考察組一行7人抵縣,對神府煤田儲量等進行考察;1983年3月,美國宇宙油輪公司與我國煤炭部達成協議,派副總裁率領工程技術人員來本縣檸條塔勘探煤田儲量……
與神木頻繁迎接官員、考察組相伴的是,道路等基礎設施建設全面鋪開。
淘金者涌入
六千人小鎮爆炸式膨脹
王尚德老家在榆林市另一個下轄縣橫山。1992年,他舉家遷至大柳塔鎮石圪臺村做起了汽修生意。王尚德回憶,彼時神華集團子公司神東煤炭集團的石圪臺煤礦已初具規模,“但村子還不大”。
相較石圪臺煤礦,神東煤炭集團在大柳塔鎮的另一個礦井——大柳塔礦井,開發要更早。據神東煤炭集團對外宣傳平臺“神東之聲”的一份資料顯示,大柳塔井的建設始于1987年。
當年6月,陜西韓城礦務局組成的支援神府煤田開發建設團隊中的38名管理干部和工程技術人員,來到大柳塔。
在沒有電、沒有通訊等惡劣條件下,該團隊用跑來的有限的銀行貸款,全力投入大柳塔煤礦井口井巷施工。
時任華能精煤公司(神華集團前身)總經理的劉向陽,從北京來到大柳塔煤礦施工現場,看到資金還不到位、施工及生活條件極困難的情況,當晚叫人把鎮上郵政所的門敲開,連夜向北京總部發電報,讓趕緊想辦法籌了幾十萬塊錢匯過來。
在神華集團進駐的同時,大柳塔也吸引了個體“淘金者”的目光。漢中人老張是“淘金”大軍中的一員,上世紀80年代,他離家北上大柳塔,在鎮上開了一家煙酒店。
“到大柳塔去”,成為那個時代周圍不少人的想法。
經過數年努力,大柳塔井于1996年正式投產。中國神華(神華集團旗下上市公司)2007年披露的招股書中對大柳塔井做了如下介紹:它是公司第一個采用大規模、高機械化綜采和連采掘進法的煤礦。
與此同時,神東煤炭集團總部也選址在大柳塔鎮。對于大型國企進駐,在現任大柳塔鎮鎮長王曉君看來,一方面能帶動當地民營企業的發展,再者能惠及老百姓,“比如征占地,都需要給老百姓拿錢”。
外鄉人涌入,讓這座小鎮人口從1986年的6472人,增至2015年的6.9萬人,小鎮的規模也在擴大。
登上一個山坡俯瞰全鎮,烏蘭木倫河將小鎮“切割”成兩半:河西是神東煤炭集團的辦公樓及小區,超市、火車站、廣場、星級酒店、醫院應有盡有;河東則多是由“淘金者”組建的城市,主街道兩旁多是為汽修配件、賓館、飯館等。
野蠻生長
街邊小商鋪年入100萬
如果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屬于艱苦的創業期,那么,進入21世紀的首個10年,是這批創業者坐享財富野蠻生長的十年。
2002年1月,國家取消電煤指導價,煤價進入市場化。隨之煤炭價格爆發式上漲,動力煤價格最高達千元每噸。
煤價的上揚促使煤礦不斷拔高產量。為提高生產效率,2000年,大柳塔礦井與毗鄰的中雞鎮活雞兔井并為一個煤礦,統稱“大柳塔煤礦”。同年底,大柳塔年生產商品煤能力達1400萬噸。三年后,這一數字變為2000萬噸,增幅達42.9%。
同時,神東煤炭集團在大柳塔鎮的第三座礦井哈拉溝煤礦于2004年底投產,產量連續七年過千萬噸。
民營煤企自然不甘落后。大柳塔鎮副鎮長劉赫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指出,在大柳塔,個體煤礦一度超過70家。
瘋漲的煤價也在迅速改變著大柳塔鎮上人們的生活軌跡。
2005年,王尚德放棄了汽修生意,用42萬元積蓄買了一輛載重40余噸的大卡車,開始了他長達10余年的運煤生涯。那時,他有跑不完的活兒,一個月休息不了三五天。在石圪臺村通往大柳塔鎮的道路上,王尚德記得,由于拉煤的卡車太多,有時一堵就是一整天。
在大柳塔鎮開煙酒店的漢中人老張,迎來了他生意的鼎盛時期,“一年能賺60多萬”。大柳塔的一名出租車司機向新京報記者側面印證了老張所言非虛,“在當時,只要地段選得好,小商鋪一年甚至能掙到一百萬,就連在路邊支攤賣蔬菜水果的攤販,一年也能賺十幾萬。”
2003年,大柳塔鎮GDP已經超過了7億元,2011年全鎮GDP達30億元。大柳塔鎮鎮長王曉君告訴新京報記者,這一數字還不包括神東煤炭集團的貢獻,神東煤炭集團屬于國企,稅都上繳到國家、省市去了。
三十年前,大柳塔“男人光棍成堆”,三十年后,全鎮收入已遠高于全國平均水平。2011年,全鎮農民人均純收入13500元;城鎮居民可支配收入達26000元。而同期全國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6977元,全國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21810元。
彼時,大柳塔所屬的神木縣,已經開始實行全民免費醫療,“住院費用400元以下自付,400元以上報銷,報銷的封頂線30萬”。
神木不僅免費醫療,還免費教育、免費供養孤寡老人和重度殘疾人。
在時任神木縣縣委書記郭寶成的盤算中,神木縣42萬人口,三分之一富人,三分之一中間狀態,三分之一相對貧困——前面這三分之一和后面這三分之一,收入差距天壤之別,所以才利用政府的財政杠桿來調節收入分配。
黃金十年終結
煤價暴跌煤礦實施減產
煤價在經歷逐年攀升的暴漲局面之后,于2012年出現了拐點。這一年,煤炭市場供需迅速發生逆轉,煤價首次出現大幅暴跌局面,下跌幅度每噸近200元。
煤價重挫,煤企首當其沖。
據中國神華年報顯示,神東煤炭集團2012年營業利潤增幅僅3.96%。兩年后的2014年,公司營業利潤更是同比下降51.2%。2015年上半年,公司營業利潤依舊大幅下滑,同比下降68.1%。
中國神華在1月30日發布的2015年度業績預告顯示,受煤炭行業的低迷影響,公司凈利潤為232.68億元,同比下滑50.5%。
對于神東煤炭集團在2015年業績表現如何,公司宣傳部負責人高會武告訴新京報記者,由于涉及上市公司信息披露問題,不便透露具體數字。但依他個人判斷,“公司利潤下滑是肯定的,而且不是簡單地下滑,可能是一種斷崖式下滑”。
“一是生產規模下來了,二是利潤空間小了。”高會武解釋稱,煤炭企業的微利、薄利、虧損是必然的。“我們能感受到這種大環境的氛圍”。
中國神華披露的2015年上半年財報顯示,大柳塔煤礦已經在壓縮產量。大柳塔煤礦與活雞兔煤礦在2015年上半年商品煤產量方面,較2014年上半年下滑5.6%。
漢中人老張在幾年前把煙酒店交給了兒子打理,“生意沒有以前好做了,讓年輕人來扛。”而他自己則改行做起了“賣炭翁”。
2月17日下午,在載重1.5噸的三輪車上,老張裝滿了從附近礦上拉來的塊煤,以320元/噸的價格出售。
三四年前,他一天能賣出兩三萬元,尤其是過年期間能賣到八萬,利潤大幾千塊。“現在不行啦,一天能賣三車煤就不錯了。”老張連連搖頭。
煤老板資金崩盤
設備商遭遇百萬欠款至今未還
大型國企通過減產、轉變生產方式尚可把控危局,但對于大多數個體煤礦來說,引發的資本崩盤更具毀滅性。
這種崩盤,與大多數個體煤礦的隱秘發跡史相關。
神木縣一位官員告訴新京報記者,神木個體煤礦老板大部分文化程度較低,機遇和膽量助力他們坐擁巨額財富。
據他介紹,這些個體煤礦礦主,大多在勘探出煤田之后,用十幾萬元來這里開了一座礦,隨著2002年煤炭價格報復式上漲,能賺到上千萬元。此后煤老板將煤礦賣掉,用三分錢的利息,要求親朋好友入股,在另一個地方再購置一處煤礦,通過控股之后變成了上億資產,幾年內如法炮制,資產便能達數十億。
在煤老板資產“滾雪球”的過程中,包括大柳塔在內的神木進入“全民放貸”時代。此后,一部分煤老板用募集的資金在內蒙古、新疆等地大手筆買礦,隨著煤價受挫,股東與煤老板眼看資金“打水漂”。
而另一部分完成募資的煤老板并沒有按許諾行事,他們將資金用于放貸。在上述官員看來,這一點無疑是礦主走向資本崩盤的重要一步。
2012年自吸收存款達23億元的張孝昌案暴露后,神木民間借貸的風波逐漸聚集。相關新聞也屢見報端。
煤價低迷,民間借貸崩盤,讓大柳塔鎮個體煤礦數量急劇減少,大柳塔鎮鎮長王曉君告訴新京報記者,目前全鎮個體煤礦只有7座。這與輝煌時期的70多家大相徑庭。
煤老板負債累累,對于在大柳塔鎮做了十幾年礦井設備生意的祁國棟來說,感觸頗深。
祁國棟今年沒有回老家滿洲里過年,由于一些煤老板欠著他的債,“放心不下”。不過即便到了正月初十,他還是未等到煤老板的近百萬元欠款。
在祁國棟的印象中,五六年前,鮮有礦主存在賒購礦井設備的現象。而且沿街門面房以前只要過了正月初五,都開始營業了。
新京報記者走訪發現,在大柳塔的幾條主街上,大部分門面房處于關閉狀態,門臉上的出售或轉租信息隨處可見。多位商鋪店主表示,有一部分商家還在過年,另一部分是經營不下去了。
謀劃轉型
加碼煤炭行業下游產品
轉行的念頭,是王尚德在今年春節產生的。
2015年他賺了4萬多元,這與他之前一年賺20萬的水平相去甚遠。
“轉成市民戶,連地也沒有了。”王尚德嘆了一口氣,對于轉行做什么,他并沒有什么具體的打算。
神東煤炭集團也有了一些轉型計劃。
高會武指出,類似神東煤炭集團這類生產企業,對市場的匹配度不高,只能結合神華集團的另一個銷售鏈條,結合銷售組織生產,但這只是一個基礎的結構調整。
在高會武看來,相較于個體煤礦,神東煤炭集團在轉型方面具有一些優勢,“比如我們有洗選加工廠,還有不同的運輸路徑,我們鐵路運輸相對寬泛一點,地方煤礦可能只靠汽運,神華產運銷一條龍,對我們生產企業來說,奠定了基礎。”
面對困局,大柳塔鎮鎮長王曉君也在醞釀一次轉型。不過在他的轉型計劃中,煤炭經濟依然是主導,所占比例依然要保持70%以上。他對煤炭還有信心。
2014年全鎮的GDP是39億元,2015年是40.6億元,增幅僅4.1%。“整體而言,利潤空間小了,但依然還有。”王曉君告訴新京報記者,神木的煤炭號稱優質的動力煤,在全國還是有優勢的。
王曉君將轉型重心放在煤炭行業的下游產品方面,比如發展煤化工和煤轉化產業,增加科技含量。神東集團的總部在大柳塔,在鎮上又有三大礦,可以圍繞這種大型國企,搞機械制造、維修,工作服的加工。“商貿物流、特色農業等方面也已經有一些規劃了。”王曉君稱。
目前大柳塔已經成為陜西省四個鎮級市培育示范點之一。“鎮級市的試點,最起碼可以簡政放權,再者投資力度也大了。”王曉君告訴新京報記者,陜西省委書記曾召集四個鎮級市示范鎮的書記、鎮長,以及所在縣的縣委書記、市委書記在省上開過會,陜西省出5000萬元,市縣拿出5000萬,匹配一個億的資金,逐步下撥。
(文中王尚德、祁國棟均為化名)
【大柳塔大事記】
●1980年大柳塔鎮所屬神木縣財政收入僅186萬元,上級補助達647萬元。
●1882年陜西省185煤田地質勘探隊勘探出陜煤有煤田,儲量豐富。
●1985年華能精煤公司成立(神華集團前身)。
●1986年全鎮人口為6472人。
●1987年神華集團進駐大柳塔鎮,大柳塔副井、主井工程相繼開始施工。
●1996年大柳塔井正式投產。
●2000年大柳塔礦井與毗鄰的中雞鎮活雞兔井并為一個煤礦,統稱“大柳塔煤礦”。
●2002年1月國家取消電煤指導價,煤價進入市場化。煤價報復性上漲。
●2003年大柳塔煤礦生產商品煤能力2000萬噸,大柳塔鎮GDP就超過7億元。
●2004年哈拉溝煤礦投產,產量連續七年過千萬噸。
●2011年全鎮GDP達30億元。城鄉居民收入均遠高于同期全國平均水平。
●2012年煤價首次出現大幅暴跌局面;神東煤炭集團利潤增幅僅3.96%。
●2012年年底神木億萬富豪張孝昌被批捕,民間借貸市場崩盤。
●2014年神東煤炭集團營業利潤同比下降51.2%。
●2015年全鎮的GDP是40.6億元,較2014年的39億元增4.1%;全鎮人口6.9萬人。
●2016年2月5日國務院發布《關于煤炭行業化解過剩產能實現脫困發展的意見》指出,自2016年開始,用3-5年時間,煤炭行業再退出產能5億噸左右、減量重組5億噸左右,較大程度壓縮煤炭產能,適度減少煤礦數量。
記者徐偉陜西神木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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