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又熱了。可巧的是,就在年初三,跟朋友談及一些與引力波毫不相干的事時,我看了北京喜劇幽默大賽上,由董建春、李丁表演的《量子力學》。按相聲行內幾十年沿襲的評判標準,它很難打高分,不過它是一條新路:高學歷打底,專業包裝,開大腦洞,能讓觀眾專注二十多分鐘,一直笑,還能找到點時興的解謎的樂趣,忘了看手機,算很成功了。
相聲的題目其實叫《量子力學與廣義相對論在相聲表演與創作中的指導及應用》,我想起一篇六十年前的論文,題為“立體派與相對論”,作者是一個搞藝術史研究的美國人保羅·M.拉波爾特,他在文中說,以前人們都注重物和質量,認為觀察和測量是理所當然的事,而立體派藝術家和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不約而同地擯棄了這種看法,而都把注意力放在事物的聯系上面;在立體派繪畫中,人體和物體扭曲、融化,相對論最為人所知的,也是能量和質量之間的互相轉換。
拉波爾特把論文發給愛因斯坦,后者回信,彬彬有禮,口氣也很堅決:“你的類比我完全不同意……相對論的核心原理被誤解了。”
愛因斯坦說,科學和藝術的邏輯是不一樣的。他展開的論述挺長,茲不引述,我想說的是,愛因斯坦是一個很有藝術修養、言語生動、很善于發散性思維的科學家,1915年,他在柏林面對普魯士科學院的一眾大人物,發表顛覆性的廣義相對論報告,都用了極其精彩的比喻(“物質和能量擠壓時空,就像一個睡覺者的身體把床鋪壓了下去……”),可是他非常反感,自己歷艱辛而得的發現,被其他領域的人拿來隨便做文章。至于相聲《量子力學》么,不勞愛因斯坦大駕,國內的一眾專業人士看過之后大概早就技癢難耐,跳出來指指畫畫了。
愛因斯坦是完美的人,既偉大又謙卑,既榮耀滿身又無比淡泊,是學院尊敬的天才,也是大眾喜聞樂見的平民知識分子。除了像世界和平這等大問題,似乎只有兩件事長期困擾他,一是家有悍妻,二是自己的理論被人大肆化用。在愛因斯坦之前,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哺育和影響了很多文學藝術派別,許許多多作家仰弗大師為靈感之源;在相對論問世后,弗洛伊德的風頭就漸漸被愛因斯坦搶走了。1920年,美國“迷惘的一代”就推崇相對論,一直到戰后,新崛起的后現代主義者,言必稱玄妙無比的量子力學。
愛因斯坦成名之后十分活躍,政界、商界、文化藝術界,哪個界辦點頂尖大事都會邀請他。1931年,他在美國好萊塢出席《城市之光》的首映式,據說,卓別林在跟他握手時說了句話:“他們歡迎我,因為他們都懂我,他們歡迎你,因為沒有人懂你。”
比愛因斯坦小四歲的英國作家D.H.勞倫斯,1929年寫下一首詩《相對論》,我勉強翻譯在此:
我愛相對論和量子理論
因為我不懂它們
我感到,仿佛空間四處飄蕩
像一只無法自安的天鵝,
不肯坐穩以讓我測量;
好像原子是一種任性的東西
總在改變心意。
勞倫斯也經常借用相對論里的詞匯,他覺得相對論跟他的內心很近。拉波爾特論文里說到的“聯系”,也是勞倫斯以其小說家的敏感所注意到的,他曾說,他憂傷地渴望一種人類的相對論:人類為什么不能像天體一樣,懂得互相環繞,而彼此不傷害對方呢?
勞倫斯也是一知半解,或許連半解都不到。但是對他的靈感而言,這點理解是夠用了。弗吉尼亞·伍爾夫像文字面包師一樣把一年抻長了又縮短,她理解的相對論也就到此為止。人們到處運用弗洛伊德術語——“俄狄浦斯情結”、“人格分裂”、“潛意識”、“性壓抑”、“口腔期”——可以被視為弗洛伊德的勝利,輪到愛因斯坦,情況就不一樣了。T.S.艾略特,伊茲拉·龐德,威廉·福克納,愛因斯坦能夠寬容這些人“化用”他的研究成果,他們畢竟都是一等一的現代文學大師;但他難以容忍科幻小說里隨便使用廣義相對論,因為關于自然的科學與關于人心的科學不同,前者總在尋找可驗證的唯一答案。20世紀上半期,科幻小說基本上都是胡編亂造,直到兩顆原子彈在日本爆炸后,嚴肅的科幻創作的標準才開始建立起來,而愛因斯坦1955年就去世了。
我看有人在一條關于引力波的新聞下回復:大師一個猜想,無數人投錢投生命去證明,我們永遠跟在大師后邊。很嘲諷。但是追不上歸追不上,從岔路里進來摘兩個果子還是容易的。當E=mc2變成時尚,就好比一百種元素被縮入了一粒小小的膠丸,任何人都能拿來服用,而這種極度的便利,正是所謂“科學造福人類”的一部分。牛痘,青霉素,X光射線,炸藥,電磁波,互聯網,科學發明或發現,都經歷了一個從踏破鐵鞋絞盡腦汁而不得,到被人熟悉得幾乎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的過程。
但相對論至今仍是一個令人敬畏的名詞。愛因斯坦在生前,一直反對科學理論被隨便做大眾化的解讀和使用。他沒有錯,這是一種專業癖,每個人在自己專業的領域,都是絕對的保守主義者(果殼網常常被詬病為很左,這是主因)。在他去世六十年后,各種科普和偽科普工作者仍然熱衷于言之鑿鑿地向大眾解釋相對論,而那些摘果子的人,倒是自覺地以專業癖來要求自己了:像《星際穿越》之類的電影,就要搬請KipThorne這一級別的科學家。
不少電影和戲劇編劇,科幻小說家和各種類型文學的作者,以及一些頭腦發達的時尚設計師,都得證明自己的創作是基于讀懂了愛因斯坦,起碼對他的理論下過一番工夫,甚至聲明要向愛翁致敬。堅固的東西煙消云散,愛因斯坦的名字和形象也曾被安迪·沃霍、迪斯尼、很多電影和若干廣告產品利用,連麥當娜都打過他的主意,但他從未被“玩壞”過。他依然是最抗消費的名人,靠著無暇的聲譽,堅固的專業盔甲,還有某種已然板結成“癖”的科學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