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獨處》作者:喬納森·弗蘭岑版本: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8月
喬納森·弗蘭岑的《如何獨處》完成于其小說《糾正》出版不久的2002年,是一部文集,和他的小說一脈相承。弗蘭岑是體量巨大、書寫城市的嚴肅小說擁護者,《糾正》《自由》幾部代表作皆是對美國生活和社會的思考,范圍遍及全世界,今年的新作《純潔》還將筆觸伸到了東德。
這本文集可以看到一個更加原生態的弗蘭岑,帶有一種絮絮叨叨的苦悶和聒噪,他的沖勁和極端,對現代科技的斗牛犬姿態,讓人憤怒也讓人大呼過癮。他這本書主題遍及個人隱私的泄露、嚴肅閱讀的探討、郵政效率的低下、拍攝奧普拉秀的尷尬、父親的阿爾茨海默癥、使用的老式撥號電話、煙草的爭議、監獄的管理模式、美國的城市功能等等,歸結起來的主題是:在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中,自己應如何學會獨處?
世界走得太快,已忘記了嚴肅小說的復雜和安靜
作為小說家,弗蘭岑最直觀感受到嚴肅小說在今天的式微。嚴肅小說的社會性曾經盛極一時,維多利亞時期的讀者像期待今日的電視劇一樣期待新的連載。隨著影像的發展,電影從娛樂變成藝術,發展成產業,電視劇也緊隨其后,影像對時事的呈現能力已經遠遠超過嚴肅小說,在《冷血》(一樁震驚全美的血案的紀實文學作品,作者是杜魯門·卡波特)之后,報紙雜志的非虛構性也大為增強(多少非虛構報道的寫法和小說僅有一墻之隔?)。十多年后,社交媒體的發展讓電視都顯得過時,短小的文字是信息更迅捷傳遞的渠道,大眾更滿足于“信息”的接受,連閱讀長篇文字的耐心都已失去。
不久前,弗蘭岑將社交媒體形容為“不像是任何領域的藝術融合,而是像一種消遣、一種嗜好或是一種工具……作家是孤獨的,讀者獨自工作,通過書頁來交流。促使讀者在社交媒體中開始自我推銷是非常可怕的,這違背了我知道和了解的真正優秀的小說作家們會做的事”,有意思的是,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喬伊斯·卡羅爾·奧茨等作家早已是推特達人,大衛·米切爾、克萊爾·伊根用推特連載自己的新小說,嚴肅小說家們紛紛擁抱自媒體,弗蘭岑還有必要這么怒氣沖沖嗎?
有必要。當今世界走得太快,已經忘記了嚴肅小說的復雜和安靜。
嚴肅小說不能作為工具和特效藥,幫助讀者解決問題,給予讀者撫慰,只能和讀者一起疑惑,提出的問題比答案還多。嚴肅小說不能抹去現實的障礙,只能將讀者帶到更多更遠的世界,并告訴讀者這些問題是普遍的。影像可以完美地滿足觀者的想象,營造烏托邦幻境,將障礙抹去,讓大眾舒服。影像的呈現方式讓讀者對小說的要求更加嚴苛:如果無法滿足自己的娛樂心理,就不是好的小說。
嚴肅小說是汪洋巨浪中的小船,雖然柔弱卻有力量
在《艱深先生》里,弗蘭岑借助一封攻擊自己的讀者來信探討了這個問題。他將小說家分為“地位”和“契約”兩類,地位型小說家寫出的是最出色的藝術品,如果讀者排斥這部作品,那是因為讀者缺乏素養,小說獨立存在,和人們是否有能力欣賞它無關。契約型小說家和讀者簽訂一份契約,由小說家提供問題,讀者利用它們創造愉快的體驗,寫作需要平衡自我表達和團體交流。令人意外的是,他恰恰和這位讀者的觀點相同,骨子里認為小說家和讀者的關系應當是“契約”型而非“地位”型。區別就在于,弗蘭岑能夠從更艱深的小說中得到快樂,如威廉·加迪斯的《承認》,這部九百多頁的小說讓他著迷。加迪斯的小說雖然痛苦卻充滿敬意,他能囊括戰后的美國社會,富有嚴肅的智慧和純潔的宗教情感。閱讀的樂趣和作品的價值不沖突,關鍵在于理解的能力,而影像正漸漸削弱這種能力。
當大家都活得很開心時,閱讀痛苦的嚴肅小說是不是顯得過時?
嚴肅小說是汪洋巨浪中的小船,雖然柔弱卻有力量,它能夠保留對人性復雜與困惑的思考,長篇的文字和緊皺眉頭的態度是必要的。弗蘭岑維護嚴肅小說,深知嚴肅小說不會消亡,即使它的聲音越來越小。“我深信英雄就該沉默,叛徒才會聚眾喧嘩……哀悼小說家退回自我、哀悼大題材小說衰微,與哀悼郊區崛起的原因相同:我喜歡將最大限度的多元性和對比擠入單個激動人心的經歷……我仍喜歡像城市一樣生機勃勃、多姿多彩的小說”。《紐約百科大全》不如寫紐約的作家,好的小說才能將城市肌理和本質展現出來。但《紐約百科大全》對這些大師只有簡單一行字“許多六十年代成名的作家都在七十以及八十年代離開本市”。
在喧鬧嘈雜中,如何維持個體性和復雜性
談論嚴肅小說之外,隨筆集里還寫到弗蘭岑親身經歷的故事。患有阿爾茨海默癥的父親在病中和家人漸漸和解,父親臨終前,他等在外面,心里卻是希望父親快走,父親早就是這樣的狀態,現在只不過是最后一部分的消失。克林頓的性丑聞看似凸顯社會對個人隱私的侵犯,但其實是私生活粗暴地侵犯更多的公共空間。
處女作出版時,弗蘭岑非常想上當地的電臺申明自己的嚴肅小說理想,但出版后收獲的卻是一大堆和作品無關的書評。在電臺推廣小說,主持人還沒看完第二章,只會問些泛泛的問題,不斷摩挲書頁好像文字能通過皮膚吸收。《糾正》被奧普拉選入讀書俱樂部后,弗蘭岑和攝制組回到圣路易拍宣傳片,他一遍遍在家鄉的地標上徘徊,按照導演要求做出思考的樣子,必須矯飾出對家鄉的懷念,即使對現在住在這里的人滿懷厭惡,脫口而出“這真假!”。
弗蘭岑還研究過性愛書籍,《床上的書》這篇“色而不淫”得有趣,其實是嚴肅的弗蘭岑認為當今對待“性”隨意且太過輕浮:當讀到引人入勝的小說時,很怕性場面出現會破壞它的氛圍,因為性只是性,每次都雷同。當今的性愛指導鼓勵各種技法,展現各種統計數據,可性焦慮永遠存在——赤裸身體被拒絕和蔑視的危險。如何提升性愛質量?各種臥室中的隱秘技巧:使用情趣內衣(弗蘭岑發現自己是少數對此不感興趣的直男),說猥褻的話(要像編劇一樣自然),凱格爾運動對鍛煉恥骨尾骨肌肉很重要,用多種方式自慰(手勢要有創造性),男人是視覺動物,大小不如運用來得重要……
“我想讓這本書在某種程度上作為我揮別充滿憤怒和恐懼的孤寂,轉而接受——甚至頌揚——讀者和作家身份的一種記錄……這些文章共同的深層探究更為重要:在喧鬧嘈雜、五光十色的大眾文化中,如何維持個體性和復雜性,即,如何獨處的問題”。
讀完《如何獨處》,感覺像經歷了一次勞累的長跑,弗蘭岑的絮叨帶著一種清醒的憤怒,對現代社會的批評很激烈,對于自己的完美也要求得苛刻,他有在嚴肅小說里囊括世界的野心,希望準確且深刻地寫出自己對時代的看法。他著迷體量龐大的嚴肅小說,并希望自己也能寫出這樣的作品。因為嚴肅小說這艘小船,即使一次次淹沒在巨浪波濤中,它創造的空間和思考的方式也能讓讀者保持安靜,學會獨處,維護復雜,尤其是在這樣一個信息流爆炸、變得越來越相似和淺薄的世界。
“在《如何獨處》中,我們得見一位社會嚴肅小說家、一個知識分子不輕易隨俗、不斷詰問,歷經掙扎與成長,認清憂郁與恐懼,學會立定自我的記錄。”
書評人 鹿鳴之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