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高敏 編輯丨雪梨王
(資料圖)
晚上11點左右,劉宇菲開始做睡前準備。她先是拉好窗簾,喝了杯熱牛奶,洗漱、躺下,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扔到一邊,開始放空。
還是毫無困意。手機里的一方亮光顯示,已經(jīng)過了零點。她繼續(xù)做其他努力——聽歌或者有聲書,但思維總是很活躍,跟著耳機里的情節(jié)跑。
熬到3點,她開始焦躁。先是沒能睡著的挫敗感,接著,生活中各種解決不了的事,心里過不去的坎,一股腦侵入大腦皮層——整個團隊投入了兩三年的項目說沒就沒了,自己二十七八歲卻一事無成,拿不出一個像樣的作品,感情也一敗涂地。
一切關于睡眠的努力都是徒勞。
她就這么睜著眼睛,點燈熬油般躺在床上。凌晨四五點,窗外開始透出熹微的晨光,透過窗簾褶皺投影在墻上,她就望著漸亮的天光發(fā)呆。嘰嘰喳喳的鳥叫聲也總在此時提醒她,“天又亮了”。到了這個時間,她總算把自己熬干,可以勉強睡著。但兩三個小時后,就又會醒來。
〓 劉宇菲失眠時記錄下來的圖片和文字。
中國睡眠研究會調(diào)查顯示,成年人失眠發(fā)生率高達38.2%,這意味著,每3個成年人中,就有一人在深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然后開始憂慮失眠本身,在試盡廣為流傳的各種辦法后仍無法逃脫,進而演變成對自我的否定和厭棄。
掙扎過后,有人決定與失眠共處——起身,盤腿坐直,開始冥想,將各種不舒服的想法抽離出來。也有人走出家門,用長達一小時的長曝光,去拍一朵盛開的花;或是去健身房做一組引體向上,看著肌肉擴張、隆起,線條凸顯,獲得即時的滿足感;再或者,索性出去跑網(wǎng)約車,一跑就是18個小時,直到平臺提示疲勞駕駛,被強制收車,要求休息。
但或許就像李明所說,失眠后最該做的事情,就是停止對失眠采取任何行動。李明是豆瓣睡吧的創(chuàng)立者,被稱為“失眠救世主”。這個成立于2010年的小組里,聚集著6萬多失眠者。
“他媽的,天亮了”
凌晨,劉宇菲先是聽到開門聲,4個彪形大漢闖了進來,開始搬家具,最后搬走的是一個長沙發(fā)——是4個人一起抬出去的。隨后,一個男的又折回來進了臥室,走到她身后,一把尖刀朝她的胸口刺來。
劉宇菲猛地睜開眼,心“咚咚”跳個不停。她開始仔細回想門鎖是不是被人動過,留心聽家里的動靜,感知到黑暗中一片安靜,才慢慢確認只是做了個恐怖的夢。驚醒后,她便再也睡不著了——那是她失眠最嚴重的時候。在難得睡著的幾個小時里,總有各種奇怪的夢境闖入。
夢境總是層層嵌套,有時候,是現(xiàn)實中認識的人和沒發(fā)生過的事交織在一起;有時候,她在夢里徹夜狂奔,醒來后發(fā)現(xiàn)才睡了一兩個小時。短暫的睡眠沒帶來休息,反而讓她更累。
失眠緣于劉宇菲第一次對生活失去了掌控感的階段。
2018年年底,她所在的項目被老板突然宣布解散,那時候,經(jīng)過兩年摸索,他們剛找到些門路,也談了外部合作,仿佛一切正要開始走上正軌。解散的決定,使得大家一起努力構(gòu)建起來的工作以及密友般的同事關系,被以一種劉宇菲很不認可的方式突然瓦解掉了。即將失業(yè),再加上剛失戀,她的生活逐漸失控。
接近兩個星期時間,她每天躺在床上,眼睛閉不上。熬到凌晨3點,她會極度焦躁——今天嘗試睡一個好覺的努力又失敗了,挫敗感隨之而來。
越是努力想把生活拉回正軌,反而越崩潰。她給自己定過計劃——早上七八點起床,吃早飯,再出門買個菜,做頓飯;下午出門見朋友,或者逛公園。然而凌晨兩三點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睡著,就意味著,第二天的所有計劃都會泡湯,她嘗試將自己拉回正軌的努力又白費了。
當習以為常的睡眠猝不及防地丟失,誰都無法與這種突然發(fā)生的失控做對抗。
2021年4月以前,睡眠對殷維來說從來不是個事兒,他向來倒頭就能睡著。小時候,有一次東海地震,上海有震感,奶奶搖醒他說感覺在晃。他勸老人別慌,說完全沒有感覺,繼續(xù)睡吧。第二天才發(fā)現(xiàn),當晚樓里所有人都裹著被子下了樓,除了他和奶奶。
他有嚴重的過敏。2021年春天,惡化到過敏性哮喘,到處求醫(yī)問藥也無法控制。那之后,他的精神開始出現(xiàn)巨大波動,像條M型曲線——要么覺得自己創(chuàng)造力旺盛、自信心爆棚;要么晚上睡不著,早晨醒來會莫名開始哭,喪失社交能力。
他習慣夜里12點左右睡,按照標準程序,躺下,過一會兒,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還醒著。接下來,他的注意力都放在睡不著這件事上,想自己為什么失眠,但根本沒有答案。他只能試著讓自己放松,等著等著,“他媽的,天亮了?!?/p>
突然的失眠過后,他每天都恐懼夜晚的到來,“天黑了,要睡覺了,睡不著怎么辦?”
一千個失眠的理由
一千個人,有一千種失眠的理由。
在短視頻平臺,湖南小哥翔子發(fā)了條動態(tài),“男人過了三十,心態(tài)就變了,壓力越來越大,經(jīng)常失眠,擔心父母健康,怕賺不到錢,怕自己身體垮掉。”那是2020年3月,他剛好30歲,家人每天都在催婚,可他連女朋友都沒有,又剛辭掉了廚師的工作。
失眠隨之開始。辭職后,翔子不用再早起上班,作息變得混亂。睡不著,他索性出去跑網(wǎng)約車,一跑就是兩年。有時候,他從下午開始跑車,加個通宵,連續(xù)工作超過18個小時,平臺提示疲勞駕駛。他被強制收車,要求休息。按照平臺規(guī)則,出車24小時內(nèi)需要休息至少6小時。
跑車特別累的時候,他能睡個好覺。但這種時候,往往早上就醒不來。起得晚了,出門也晚,第二天又是個晚睡循環(huán)。
失眠大多和人生某些階段的失意有關。26歲的李帥有過幾次失眠經(jīng)歷——被初戀女友甩了,他失眠了一個月,后來第二次、第三次被女孩甩,失眠的時間漸漸縮短,“慢慢就淡了”。2022年這一次嚴重得多,他干旅游行業(yè),公司三個月沒開工,他就三個月沒怎么睡著。以前不上班的時候,都是他主動離職,從來沒試過自己還在職,公司先關門了。
有時候,是身體最先發(fā)出失眠信號。從上海搬到麗江工作、居住了三年后,曹蘊感覺每天的氣血和能量都在迅速消耗,她患上了慢性心肌炎。即使晚上平躺在床上,心臟一分鐘也能蹦100多下。她睡不著了。
曹蘊在某文旅集團做副總,集團的酒店位于滇藏線上,常與一些商學院合作,為企業(yè)家們做文化類培訓。上課時,她常常提問是否有人睡不好,每次都有60%以上的企業(yè)家舉手。
凌晨4點左右,住在北京青年路附近的安妮總會沒有緣由地醒來。她打開某內(nèi)容社區(qū)APP,大數(shù)據(jù)會將一切她感興趣的內(nèi)容推到眼前,最新的劇透,籃球比賽動態(tài),各種社會新聞——北京哪個小區(qū)又被封了、唐山打人事件中的受害者為何遲遲沒有消息。
看到這些,安妮的心情急轉(zhuǎn)直下,她翻看評論并查找最新消息,大腦在焦慮和憤怒中越發(fā)清醒。等到再睡著,往往是天亮了。她把自己的這種失眠稱為“政治性抑郁引起的失眠”。
失眠有時是生活發(fā)生巨大轉(zhuǎn)變后的明顯表象。成立于2010年的豆瓣“睡吧-和失眠說再見”小組里,6萬多名失眠者聚在這里,彼此分享、求助。
組長李明發(fā)現(xiàn),發(fā)求助帖的人,10個里有3個是產(chǎn)后媽媽。生完孩子后,女性的生活會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她開始坐月子,家務和照顧孩子的事由老人包辦,她唯一要做的是“當好一頭奶?!?。家里人多起來后,矛盾會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加上產(chǎn)后身體和精神狀態(tài)需要恢復,失眠變得特別常見。
關于失眠群體,李明無法給出準確數(shù)字。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女性占比更多——睡吧中男女比例是1:2。在他看來,女性由于在社會中身處弱勢,總體生活狀態(tài)不如男性。女性要懷孕做母親,勢必會影響事業(yè)和社會支持,再加上她們更敏感,一旦失眠,會更焦慮更關注睡眠,也會因為焦慮產(chǎn)生更多行動。這樣一來,睡眠反而會更糟糕。
“你很難碰到另一個孤獨的人”
剛失眠時,有朋友介紹劉宇菲去新開的社區(qū)酒館做輪值店長,“你反正也睡不著,在家也沒事干,不如把自己推到有人交流的環(huán)境里去?!眲⒂罘拼饝?。剛開始,一切還都很新鮮,她學著杯子傾斜45度打啤酒,留出兩指寬的泡沫,送到客人面前。一個在機場修飛機的大哥,偶爾會在凌晨一個人跑來,開一罐單價150元的進口啤酒。
有時劉宇菲也喝點兒。她酒精過敏,喝兩口就滿臉通紅。但酒精多少能起到點助眠作用,回家后,入睡也能比平時快點。她不是特別愛社交的人,隨著新鮮感逐漸喪失,她也就沒再去酒館幫忙。
在北京某媒體實習的丁可,則總是逼迫自己在夜晚彌補罪惡感。2020年后半年,是他失眠最嚴重的時期。當時,他在國外準備碩士升學考試,獨自租住在市中心的一間儲藏室里,那里長2米,寬1.5米,只塞得下一張床,他每天得從行李箱里取出生活用品。
他總是徹夜清醒,上午10點睡著,下午三四點醒來。醒來后,開始思考今天能去哪里,做些什么。兩三個小時過去,天黑了,他帶著書和相機出門,吃當天的“早飯”,開始自己的“一天”——他會帶著書去咖啡館,讀想要跨考的社會學專業(yè)書;或者準備申請材料。但新冠流行期間,本來會營業(yè)到夜里12點的咖啡店,最晚的一家,也只開到十點半。
為了延長在外面的時間,他開始拿著書去坐電車繞圈,在車上看書反而能投入更多。
〓 丁可會坐夜班公交,看書、拍照。圖片:丁可
末班車停靠在他住所附近的時間是凌晨1:03。丁可下車,沿路買份夜宵,走回住處。他最清醒的時刻到來了,他應該繼續(xù)看書、學習,為升學做準備。但他很清楚,自己在家里干不了任何正事。凌晨1點到天亮睡覺前,他只記得自己坐在房間里,記憶一片混沌。
只有一個畫面是清晰的——他每次看到手機時間顯示3點50多,就會非常沮喪。因為這意味著,再過十分鐘,他就要迎接一個讓人絕望的天亮了。
接近凌晨4點時,翔子在懷化一家高級酒店旁發(fā)了條動態(tài),說自己已經(jīng)在“搬磚”了。彼時街道上幾乎沒有車輛,只偶爾飛馳過一輛電動車。
在他的印象中,沒人會在懷化這樣的四線城市深夜加班。夜間的單子多往返于KTV、酒店、酒吧等場所。2012年后,城市開發(fā)起來了,每個片區(qū)都有三四家這樣的娛樂場所。凌晨出動的乘客多是打扮入時的男女。
酒精總帶來沖突和麻煩,翔子最怕遇到爛醉的人。有一天,他接了三個姑娘,下車時,一個人沒站穩(wěn),撞歪了右前門的輪胎防護板,鐵皮翹起來,車門都打不開了。他下車去理論,對方不承認,扯皮了個把小時,對方報了警。經(jīng)過警察協(xié)商,對方賠了350元了事。
翔子心里不爽,第二天躺了一天沒出車。還有一次,他開車回家后,按照慣例檢查車后座,才發(fā)現(xiàn)門上有嘔吐物,原來是坐在后座的醉酒女士吐了。從此,他會刻意避免拉醉酒的客人。如果對方說話不清不楚,走路搖晃得厲害,他就擺擺手,讓對方取消訂單。
對于失眠者來說,失去睡眠的夜晚,不愿意與他人產(chǎn)生實質(zhì)的交流。
即使是每天夜里接送無數(shù)乘客的翔子,也只在乘客主動搭話時才開口。對方最多問一句,怎么這么晚出來跑車,“因為睡不著。”他回答。他覺得夜間跑車唯一的安慰是,“在路上,偶爾會忘記自己的年齡,忘記昨天的煩惱?!?/p>
整個北京熟睡的時候,殷維總會出門吃一餐夜宵。夏天時,他喜歡踩單車去新源里一家日料店吃烤串,每次去都固定坐同一個座位。后來,凌晨的店里出現(xiàn)一個日本老頭,也坐在固定的位置,點燒酒和炸雞。
〓 凌晨北京街頭的人呢。圖片:丁可
殷維靠著翻譯軟件,跟老頭認識了。老頭來自北海道,叫小野寺,70多歲,兒子在東京。他會聊起家人,以及在北海道的事情。后來,倆人會點不同的食物,交換著吃,老人用翻譯軟件打字,他負責當聽眾。
遇到老人后,殷維會比平時早一點出門。半夜12點過去,呆到老頭凌晨2點離開,他再從新源里慢慢溜達回家。一個月多月后,老人消失了,存在店里的酒都沒喝完。殷維猜想他應該是回家了。那之后,他也再沒去過那家日料店?!袄项^不止是個伴兒,有他在,我就覺得晚上還有個寄托,”殷維很崩潰,“你很難碰到另一個孤獨的人。”
零點后的欲望
日本老人消失后,殷維獨自做那個在夜間孤獨的人。晚上孩子睡了,他一拍大腿:干脆出門溜達去。結(jié)果越溜達越開心,在夜晚,他看到了許多白天發(fā)現(xiàn)不了的事情。
〓 凌晨的街頭。圖片:丁可
一次,他蹲在工體附近一個地鐵工地旁邊,看抽水車抽水。他給自己定了個任務,水抽干就回去。沒想到,等了三個小時,柴油機的油都抽沒了,水還沒抽干。他還把可樂帶給工人們喝。他們抱著對彼此的好奇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工人們問他來干嗎,他說睡不著。一個年輕工人說,“那掙錢有個球用啊”。“確實跟錢沒關系?!币缶S說。
以更隱秘方式存在的勞動者也會在凌晨出來。經(jīng)過多天觀察,殷維找到了三里屯的“流鶯”(流動拉客的性工作者)。
她們隱藏在夜色和新的媒介之下。偶然一天,他在三里某高級酒店的大堂看到一個看似在等人的姑娘,不停刷著社交軟件。殷維瞄了眼她的手機屏幕,上面出現(xiàn)這么一行字:“哥哥,要人陪嗎?”
通過觀察,他發(fā)現(xiàn)附近的性工作者并不會直接在街上招攬客人,而是在不同社交軟件間切換,給無數(shù)人發(fā)出試探信息,尋覓客人,販賣欲望。
為了確認自己的判斷,他也下載了社交軟件。發(fā)了一條定位高級酒店的動態(tài),立刻收到不少招呼,“哥哥一個人嗎?”“在干嗎呀?”“哥哥住哪里?”接著,他就會被問需不需要人陪。
摸清門路后,殷維能很輕易辨認出這類女性。她們往往坐在酒店門口的公共座位,太古里的咖啡店或快餐店——這些都是離高級酒店近又不用花錢的位置,刷著各種社交軟件。
他也去蹦迪,卡座形式的迪廳沒意思,他開始去gay吧。舞池里賣力扭動的肉體、往表演者內(nèi)褲里塞錢的舉動,以及掃碼付錢后可以把想說的話打上去的公屏,在他看來,都是奇觀。現(xiàn)場永遠很嗨,他就是單純地蹦,然后出汗,“那里才是原教旨主義的快樂”。
有時候為了讓自己睡眠好點兒,殷維會去喝一杯。他在附近的酒吧存了瓶酒,自己酒精過敏,喝一杯后,走到家就開始暈,正好借著酒勁睡過去。
殷維在三里屯游蕩的幾個小時,海南人李帥在24小時健身房里練了組器械。他每天練40分鐘,胸、背、手臂、大腿輪著來。他身材健碩,但還是不自信。
回家洗漱好躺下時,已經(jīng)兩三點了。李帥開始刷手機,短視頻平臺推來一條“如何開網(wǎng)店賺錢”的視頻。他想,這APP還真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蟲,他正翻來覆去地想著,怎么才能搞點錢。
李帥加上評論區(qū)的聯(lián)系方式,交了680塊學費。自己的網(wǎng)店搭起來后,對方繼續(xù)張口要錢,他不愿意繼續(xù)投入,被刪了。他又想學跨境電商,但要先交8000多元,他擔心再次上當,就作罷。有時,他開始尋思,是不是可以帶別人去健身,收點課時費。
總之,夜里所有亂飛的思緒都是關于錢。為了睡覺,他讀了紙質(zhì)版的《活著》,卻覺得書里的福貴比自己幸福多了——至少出身于有錢的地主家,雖然最后一無所有,但妻子仍然不離不棄。這個時候,他就總想,“是這個社會想讓我失眠”。
和自己對話
失眠后,劉宇菲情緒很不穩(wěn)定。她總覺得自己委屈,有時會坐在家里突然大哭。有時候睡不著,就睜眼躺著,不玩手機也不追劇,躺到下午一兩點,才起來洗漱。沒精神,也沒力氣。
她也不愿意社交。只要聽到微信提示音,她就會一激靈,索性將手機調(diào)成靜音,或者直接關機。別人發(fā)來的信息,除非是十萬火急,她都只看一眼,但沒力氣回,也不想回,希望最好誰都別來找自己。睡不好,她沒有能量去應付各種人和事,只想自己呆著。
她很不喜歡自己的狀態(tài),又沒辦法控制。這種做不了自己主的感覺,會讓她感到更糟糕。
后來,劉宇菲去尋求醫(yī)生幫助。醫(yī)生讓她做了各種量表,還用儀器看了大腦的熱成像,結(jié)論是中度抑郁。于是她開始吃藥——早上吃抗抑郁的藥,讓自己興奮起來;晚上吃助眠的藥,讓自己安定下來。每次吞下藥,她都覺得腦袋一片空白,沒法思考,也便能睡過去了。
睡不了覺的時候,曹蘊會坐起來冥想。她盤腿坐在床上,脊柱挺直的同時,放松身體,任各種想法和情緒來回飄浮,讓身心得到休息。她練習冥想20年了,這已經(jīng)成為本能。
在他們的理論里,冥想可以讓人從痛苦和折磨中抽離,同時也是一種低耗能的休息,即使睡不著,也能讓自己得到休息。就像一臺關掉了后臺運行程序的電腦,消耗很小,也能讓機器得到休息。她將自己的方法教給失眠的企業(yè)家們,得到了許多正面反饋。
獨自在深夜清醒,失眠也變成了一個人與自己獨處的空間和時間。
回國后,丁可會去坐夜班公交。在那里,別人看不到他的情緒,也不需要互動,是他可以獨處的安全空間。在車上看書之余,他也拍車上人的狀態(tài)。北京夜班車首班是23:20,剛開始的幾班幾乎都能坐滿。坐得多了,丁可發(fā)現(xiàn),夜班公交上的人群其實挺單一,百分之八九十都是代駕——他們或靠著車窗休息,或在車上打電話,大聲而熱情地說:“你好,我是XX代駕。”
他一般會晃到兩三點再回家。如果回家比較早——在半夜12點之前,就會看兩部電影再睡。他習慣在凌晨看電影,在國外時,他常去通宵電影院呆一整個夜晚。
他還會特地坐火車去拍照,就為了拍硬座車廂夜間的人。同一時間段坐同一趟列車,他很好奇與自己擠在同一空間的其他人是什么狀態(tài)。通往山區(qū)的鐵路上,他總能看到大大方方在車廂里哺乳的婦女,沒有任何遮擋;還有沒座位的人,睡得到處都是。有一次,他在車廂里險些被絆倒,低頭一看,有人睡在硬座座位下,只露出了雙腿,伸到過道中。
〓 睡在硬座車廂過道的人。圖片:丁可
最近,殷維也開始搞創(chuàng)作了。他用膠卷相機,在沒有燈光的地方,用非常小的光圈或者非常小的快門,用一小時的長曝光,去拍盛開的花。對他來說,拍下的不是一瞬間的場景,而是自己在北京失眠的一個小時。
和解
李明每天都會回復睡吧里的帖子,條分縷析列出1、2、3,為失眠者解困。
他是從高中起開始反復失眠的,少則一周,多則一年。為了徹底搞明白失眠這件事,他從國外購買與失眠有關的書籍,在網(wǎng)上下載大量論文和資料。發(fā)現(xiàn)國內(nèi)有關失眠的科學治療方法很少,便在2010年建立了睡吧,以及一個相關聯(lián)的網(wǎng)站,介紹與失眠有關的基本知識,翻譯一些國外的文章,希望幫助跟自己一樣失眠的人群。
基于失眠者之間的不斷討論和反饋,李明發(fā)現(xiàn),失眠很好解釋——根本原因存在于一個人清醒時的生活。提高白天的生活質(zhì)量,停止對失眠采取一切行動——做好這兩件事,或許就能與失眠和解,甚至走出失眠。
殷維正在嘗試和失眠和解。某一天,一個朋友說自己也失眠,殷維喊他出來。帶上酒和雪茄,倆人穿著西服,盛裝出現(xiàn)在太古里外的木頭椅子上,坐了一晚上。
他們都在維也納呆過,就干脆在這一晚一起神游維也納——幻想著要去吃哪條街的哪間店,再開始聊聊茨威格。兩人不并排坐,總是一個坐著,另一個站著,面對面聊。他對這一晚記憶猶深,他享受這樣的時光。
〓 空無一人的路。圖片:丁可
差不多凌晨4點,工體北路上的車流開始多起來,有人開始為工作忙碌。殷維一般會在這時回家。凌晨1點到4點是街上人最少的時候,夜游時,他能感到一種平靜帶來的peace,以及關于生活更多可能性的幻想——這都是他白天失去的東西。
夜里有事做后,殷維不再強求睡著,只要能有一個讓自己舒服的瞬間,就能開心起來。
對劉宇菲來說,助眠藥是有效的,吃了就能睡。但吃藥一個月后,她變得更加沮喪,覺得自己完全依靠化學制劑才能維持正常的生活作息。失眠帶來的這一系列影響——生活不規(guī)律,身體差勁,都不及對自己的低評價痛苦。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廢物。
吃藥四五個月后,劉宇菲去江南玩了一趟。她先去蘇州,離開時,隨機購買去周邊地方的火車票。在每個城市里,她幾乎不用交通工具,只是走路,每天至少走2萬多步,白天消耗了大量體力,晚上反而能睡著了。這么過了十多天后,她把藥停了。
她喜歡上了走路,走路能讓她內(nèi)心平靜,也是唯一有效安撫自己的方法。她住在地壇附近,每天下午4點多,陽光最好的時候,她戴上耳機,邊聽歌,邊走出家門,路過下棋的老人,買菜回家的上班族,以及在公園外抖空竹、放風箏的人群,她找到了久違的平靜。
她也開始愿意約朋友喝咖啡,吃飯,一起玩,現(xiàn)實生活中的狀態(tài)有所改善,她的情緒逐漸穩(wěn)定起來,甚至開始接受自己的失眠——“晚睡就晚睡吧,反正我不用早起上班”。
入睡前,她會拿出手機,看劇、讀小說,直到眼睛睜不開,也就睡著了。即使每次躺下到睡著至少需要兩個小時,但她每天至少可以睡那么幾個小時了。
再后來,有一次,失眠到凌晨四五點還醒著,劉宇菲打開手機,查下當天日出時間和景山公園開門時間,出門打了個車,穿過十來個遛早的大爺大媽,爬上景山最高處的亭子,看了一次日出,曬了會兒太陽。最后在回家的路上,吃了份早餐。
雖然沒睡著,但她過了個正常的早晨,干了一件沒干過的事,在人生list上打了一個鉤。
(文中劉宇菲、殷維、李帥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