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一個世代文盲當皇帝
在我國古代史上,劉邦還破了一個天荒——第一個世代文盲當皇帝。劉邦之前,王侯將相,特別是全國最高統治者天子和皇帝,全都是文化人。
傳說中,華夏第一代圣君我們的人種初祖伏羲,是象形文字的發明者,“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由是文籍生焉。”(孔安國《尚書序》)第一個統一北方的君王我們的人文初祖黃帝,在先民的傳說中,更是創始文明的集大成者,“考定歷紀,始造書契,服冕垂衣”,“造舟楫”,“吹玉律,正璇衡,置四史以主圖籍”(晉·王嘉《拾遺記》卷一)。據傳世最早的譜牒《世本》的《作篇》,舉凡歷法、文字、衣服、舟車、音樂、圖書,都是黃帝發明。而在世俗傳說中,甚至還有中醫、指南車等等,也由黃帝首創,傳世最早的中醫經典,書名就叫《黃帝內經》。夏王朝創始人大禹,精通水利、地理和各地物產貢賦,“別九洲,隨山浚川,任土作貢。”(《古文尚書·禹貢序》)我國第一部地理專著《禹貢》,就是記述大禹所論而成。商,當其還是夏王朝屬下小方國的時候,幾代君主都是杰出的發明家,尤以相土發明馬車,王亥發明牛車最為著名,深受其國人崇仰。周王朝奠基人周文王,被商紂王關在羑里牢中,居然還著成《周易》;文王之子周公,既是周王朝最主要的創始者,又是可與孔子齊名的華夏文明大圣人,其所制禮樂,被孔子贊嘆不已,“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終生對之“述而不作”。
創業難,守成也不易。明君圣主依靠自身的文化優勢開國,自然希望后代也依靠文化優勢把國家政權守牢,所以特別重視其接班人的文化教育。《尚書·大傳》說:“古之帝王,必立大學、小學,使王太子、王子、群后之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嫡子,年十有三入小學,見小節焉,踐小義焉;年二十入大學,見大節焉,踐大義焉。”天子、諸侯、公卿、大夫、士,各級貴族的正妻所生的大兒子,也即他們的接班人,必須從十三歲就開始嚴格的文化學習,到二十歲,還得繼續深造,以諳“大節”“大義”,成為合格的統治者。這倒真個是“學而優則仕”呢。經過這樣的文化專利的訓練和熏陶,想當文盲也沒門兒。倘若對文化略有所愛,甚至可以成為實際上的學問家。周景王不過一平庸的國君,一次與晉國使臣籍談論及晉國歷史,滔滔不絕,籍談竟不能對答,被周景王嘲謂“數典而忘其祖。”(《左傳》昭公十五年)成語“數典忘祖”即由此而來。商紂王是有名的昏君暴君亡國之君,其文化素養卻極高,史書上說他“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天賦高,反應快,見多識廣,能言善辯,常常“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以為皆岀己之下”(《史記·殷本紀》),特別自負,認為天下臣民都不如自己,牛氣得很呢。
所以,先秦時期,文盲休做君王夢。
同時,在先秦,對整個貴族階層子弟的文化教育,也有很高的要求和嚴格的制度保證。《禮記·學記》說:“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鄉有序,國有學”,家中有私塾,城鄉各有地方學校,城里叫“庠”,鄉間叫“序”,國都叫“學”。每年入學一次,每兩年考一次試,每個階段的考試都有很高的目標:“一年,視離經辨志;三年,視敬業樂群;五年,視博學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合格者,謂之“小成”。這是第一個階段。學到第九年,測試的目標更高,看其能否“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不僅掌握必備的具體知識,還要有科學的思維方法,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并能獨立思考,不受誘惑,立場堅定,固守大道。如此,方可謂“大成”,方可在入仕后“化民易俗,近者悅服而遠者懷之”,作到“學而優則仕”。孔子辦私學,搞民營教育,雖然具體施教方式方法別有創新,但所收弟子仍是貴族子弟,培養目標則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是為各級政權輸送高文化素養的干才,與官方教育完全一致。
文化既屬貴族特權和專利,教育又以這種特權和專利不斷鑄造貴族接班人,這就決定了:劉邦之前,統治者中決不會有文盲,文盲也不可能當上統治者,更不可能稱王稱帝做天子。特別是自西周初年周公制禮作樂后,禮樂文化就成為各級貴族必須具備的文化素養,并被融注于政務和生活的全部細節之中,一個貴族成員,倘若不會行禮、誦詩、奏琴,直接就無法生存。打開《左傳》,你看春秋時期的貴族人物,哪一個不是文質彬彬?光是民間聚會和國際會盟之時,都必須賦《詩》表意——有選擇地誦讀古詩,以儒雅地表達自己的志意,不把孔子以前傳世的三千首古詩背個滾瓜爛熟,并深悟其微言大義,應付得了嗎?這就是有名的“春秋賦詩”。僅此一點,就足以讓后世的文人才士汗顏不已,更遑論文盲。
劉邦的可貴之處在于,他能在實踐中逐漸認識到文化的不可或缺,從而虔誠地親近文化,禮敬文化,自覺地學習文化,傳承文化。
漢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當了3年沛公、4年漢王、8年漢皇帝的劉邦,臨終前,親筆給太子劉盈寫了一封敕書,要他的接班人記取自己的教訓,勤奮地學習文化。在這封敕書里,劉邦對自己的文化出身、學習經歷講得十分清楚:“吾遭亂世,生不讀書,當秦禁學問,又自喜,謂讀書無所益。洎踐阼以來,時方省書,乃使人知作者之意,追思昔所行多不是。”又說:“吾生不學書(寫字),但讀書問字而遂知耳,以此故不大工,然亦足自解。”(南朝梁·殷蕓《小說》卷一)劉邦以“踐阼”(即帝位)為界線,分兩個時段描述了自己的文化狀況:當皇帝前,因為“生不讀書”,“生不學書”,幼少時期沒讀過書,沒練過字,所以全然文盲一個,也不把這當回事,還以為讀書本來就沒用。當了皇帝后,因為職務需要,這才開始讀書,讓人講解書中要義,回顧對照以前所作所為,竟然很多都錯了,深感悔恨,深感讀書學文化的重要。讀書就得識字,于是又自覺掃盲,邊讀書,邊問字,問字音字義,也問字的寫法,隨之學著練寫字,漸漸連猜帶蒙能讀了,也湊湊合合會寫了,雖說寫得不大工正,但勉強也能對付日常政務了。
劉邦把自己幼少時沒讀書的原因,歸結為生遭亂世,歸結為秦朝野蠻的文化專制和自己受讀書無用論的毒害,乍聽來頗有道理,其實壓根兒不是那回事。出于不愿在后人面前過于暴露家丑的考慮,劉邦掩蓋了唯一的真實:他出生于底層小民世代文盲之家,在先秦時期,這種家庭的子女,根本就沒有讀書學文化的權利。即便不遇秦朝的暴政,即便天天聽人講“唯有讀書高”的道理,像劉邦那樣的家庭條件,也不可能讓他去讀書學文化。那個時代,以及之前悠悠數千年,讀書一直是貴族的專利。據《史記·盧綰列傳》,劉邦少年時期,曾與其好友盧綰“俱學書”,學過幾天認字寫字,但這充其量和項羽一樣,自己家里找人稍作指點,認得寫得和姓名有關的幾個字,“足以記名姓而已”(《史記·項羽本紀》),與正兒八經的上學讀書無關,所以劉邦臨終前想起青少年時期,那樣不堪回首,一再說是“生不讀書”,“生不學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