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史東旭
編輯|雪梨王
11月30日中午,拿到無罪判決的那一刻,謝哲海和家人抱在一起痛哭起來。
(資料圖片)
26年來,因為含冤入獄,謝哲海時常會痛苦哭起來(攝影:史東旭)
這份由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11月28日作出的終審判決認為,原判認定謝哲海故意殺人的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此外,本案還缺少認定謝哲海故意殺人的客觀證據,除謝哲海的有罪供述外,沒有其他直接證據證明謝哲海實施了殺害死者的行為,間接證據亦不能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條,“原審被告人謝哲海無罪”。
此前,因故意殺人罪,這個51歲的河南人曾服刑近22年4個月。2018年9月出獄后,他四處申訴,希望法院能夠給他一個清白,證明自己“不是殺人犯”,“兇手毀了她,也毀了我的前半生,應該找到真正的兇手”。
經過兩次延期后,11月24日上午,“謝哲海故意殺人案”在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重新開庭審理。受疫情影響,謝哲海未能前往鄭州參與庭審,而是在兩位哥哥的陪同下前往太康縣人民法院,通過視頻直播的形式隔空連線,與身在鄭州的檢察官、法官以及代理律師共同參與庭審。
今年11月24日,謝哲海故意殺人案在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開庭,因疫情原因,謝哲海只能前往當地法院以直播連線的形式參與庭審(攝影:史東旭)
庭審時,謝哲海向法庭陳述稱自己26年前并沒有殺人,也沒有直接證據證明他就是兇手,并稱是在案件審訊期間遭刑訊逼供、誘供,才迫不得已說自己就是兇手。此外,他還在庭審現場感謝法院當初沒有判他死刑,“留有余地”的判決讓他有機會在出獄后為自己申訴。
庭審結束前,檢察機關希望法院能夠當庭判決謝哲海無罪。聽到這句話時,謝哲海忍不住痛哭起來——法庭上的兩個多小時中,他一再忍著自己想要哭的情緒,他不想因為哭而影響話語上的表達,可聽到“無罪判決”,他再也忍不住了。這四個字他等了26年。
據謝哲海的代理律師、北京華一律師事務所律師屈振紅透露,謝哲海后續將依法申請國家賠償。
謝哲海的兩位代理律師屈振紅(右)和劉海(左)
“兇手”
22歲女孩王麗(化名)的墳墓就在河南省太康縣王大營村村外的農田里,緊挨著通往村里的水泥路。周圍的莊稼與低矮的墳頭,讓人很難注意并記住它的準確位置。
謝哲海卻知道。
4年前出獄后,有村民把王麗下葬的位置告訴了他。但謝哲海輕易不會路過那里,甚至不愿踏上那片土地。作為“殺害”王麗的“兇手”,謝哲海自然成了死者家屬最痛恨的人。謝家人也在村里抬不起頭來,“風言風語地過了這么多年”。
謝哲海老家所在的五里廟村,與王大營村僅隔著一條河。雨季時,河水豐沛,村民們不能抄近路過河,只能走大路。
王麗遇害那年,謝哲海25歲。兩人此前并不相識,但他們的命運,卻在同一個晚上關聯在一起,且徹底轉變——一份2000年2月29日的河南省周口地區(現周口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顯示,1996年5月30日夜12時許,被告人謝哲海在太康縣王大營行政村村外小路上,攔截看戲回家的女青年王麗,欲行強奸,遭到王麗反抗。謝哲海持壓井桿照王麗頭部猛擊數下,又朝王麗大腿根部搗一下,照胸部搗一下,致使王麗當場昏倒在地,經檢驗系顱腦損傷死亡。
在娛樂生活并不豐富的上世紀90年代,有戲班到村里的廟會唱戲絕對是件大事,人人都想去湊個熱鬧。謝哲海也是。他原本在廣州一家工廠打工,因為要悼念奶奶去世3周年,特地請假趕回河南老家,恰好趕上5月30日那天有戲班去王大營村唱戲。
王大營村的村民多以王姓為主,謝哲海最要好的朋友王高生就生活在那里。兩人從小在一起玩,上學時路過謝哲海家,王高生也會叫他一起走。
而從16歲起就外出打工的謝哲海,每次回老家,總要和朋友們聚聚,那天也是。謝哲海說,當天中午,他與王高生在一位朋友家吃飯喝酒后,當晚又挪到王高生家繼續吃飯喝酒,一起吃飯的還有死者王麗的弟弟以及另一位朋友。
晚飯過后,謝哲海、王高生等4人一起前往村外的戲場看戲。謝哲海記得,當豫劇《秦香蓮》里面唱到一個人自殺后沒過多大一會兒,他因為酒后口渴回到王高生家里喝水,當時是晚上10點左右。
而王高生因為酒量差,早于謝哲海獨自一人先回家里睡覺。那時王高生的媳婦剛生了女兒,加之天氣炎熱,為了不打攪母女倆,他就睡在了房前樹下的簡易床上。喝完水的謝哲海抽了一根煙后,跟王高生擠在了同一張床上,一頭一腳地睡下了。
不知睡了多久,兩人被隔壁鄰居叫醒,接著他們聽到不遠處樹林里有打架的聲音。視線之內確實覺得村外三岔口的樹下有人,但誰也沒當回事,倒頭繼續睡。
半夜12點左右,倒在樹林里的王麗被路過的村民發現,救人的聲音再次將謝哲海和王高生吵醒。兩人這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么。
入獄
26年后,王大營村與五里廟村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很難有人記清楚當晚唱戲的地方和王麗遇害的位置,只能依稀指出大概方位。
王麗遇害后,共18人被列為嫌疑對象,其中包括謝哲海與王高生。
謝哲海是在王麗遇害后的第二天一早被警方帶走的,他當時還在吃早飯。被集中到一起逐一排查后,謝哲海與王高生等人又被列為重點嫌疑人,帶走審訊。同年6月7日,因涉嫌故意殺人罪,謝哲海被刑事拘留。
因犯故意殺人罪,謝哲海被周口市中院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賠償受害人喪葬費、醫療費共6000余元。謝哲海不服判決,沒有證據能夠直接證明人就是他殺的,他不愿背負這樣的罪名與罵名。4個月后,他上訴至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被法院駁回,維持原判。
案件卻疑點重重。
“我和她一無怨二無仇。”謝哲海稱自己根本就沒有殺人動機——他不認識王麗,事發前一晚,他剛認識了王麗的弟弟,并一起吃了晚飯。
現場勘查筆錄也顯示,案發現場并沒有發現謝哲海的痕跡。現場留下的片狀血跡以及王麗所拿的藤椅上濺有點狀血跡,但謝哲海當天穿的花格襯衫和拖鞋上沒有王麗的任何血跡。
在河南省周口地區(現周口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中也提到,“本院受理后,認為事實不清,證據不足,退回周口檢察分院補充證據。后檢察機關在沒有補充任何新證據的情況下,再次移送我院。”
謝哲海透露,在案件審理階段,他曾遭到刑訊逼供以及誘供,最終不得不承認自己就是殺人兇手。服刑期間,因表現良好,他被4次減刑3年8個月,于2018年9月19日刑滿釋放。在獄中,謝哲海一待就是22年零4個月。
謝哲海心里明白,他不但要活著,還要身體健康地活著,這樣才能在出獄之后繼續為自己申訴。他文化程度不高,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為了申訴,他學會了寫字。他還去北京找了律師,希望能夠為自己辯護,洗清冤屈。
2020年11月,謝哲海收到了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的再審通知。這對他來說,無疑是一件充滿希望的事情。
2019年,在杭州打工的謝哲海在出租屋外講起過往時,忍不住痛哭起來(攝影:史東旭)
申訴
出獄后的謝哲海除了要適應外面的世界,另一件心頭大事就是申訴。
20多年之后,謝哲海的家里,有人老去,有人出生。同代人都有了兒孫,而他還是孤身一人,他也渴望能有個自己的家。入獄前,謝哲海曾有女友,是在廣州一起打工認識的隔壁村老鄉。出獄后謝哲海側面打聽過,當年的女友早已嫁人,兒子都已大學畢業,而他自己還是一無所有。
2019年時,謝哲海在杭州市臨安區化龍村和哥哥租住的房屋,屋內是用磚頭和木板搭起的簡易床(攝影:史東旭)
去年在江蘇打工時,謝哲海認識了同為河南籍的女友。女友離過婚,還帶著一個5歲的男孩。她對謝哲海很好,讓謝哲海覺得,她是一個“會過日子、能把日子過好”的女人。對于謝哲海過去的遭遇,女友最初并不完全相信。相處一段時間后,她發現謝哲海心事很重,經常提起自己被冤枉的事。甚至在夢里,也時常被過去在監獄里發生的事情所驚醒。
兩人也吵架。謝哲海嘴笨,實在急得不得了了,就給律師和采訪過他的記者打電話,找他們幫忙勸勸。
經過簡單的布置,謝哲海在侄子的閑置房屋里組建了自己的三口之家(攝影:史東旭)
除了戀愛需要學習,他還要學著干活賺錢,生存下去。
出獄后的謝哲海在服裝廠、物流公司、飯館和工廠里都工作過,頻繁時,一年要換五六份工作。無論是身體原因還是工作能力,他都沒辦法長時間去做一份工作。可他需要錢,除了要養活自己,他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彌補過去22年未曾盡到的孝心。
沒有錢蓋新房,謝哲海的父母只能繼續使用墻體出現裂縫的房屋(攝影:史東旭)
在五里廟村,謝哲海父母居住的房子很是破舊。雨季房子漏水,他要和哥哥爬到房頂蓋塑料布。另一間偏房也出現巨大裂縫,唯一還算堅固的角落勉強能用于做飯。謝哲海希望父母還健在時,能住上他花錢蓋的新房子。
謝哲海站在父母居住的老屋前,前一夜大雨,房子年久失修漏雨,謝哲海將塑料布遮蓋在房頂上(攝影:史東旭)
但對一個“殺人犯”來說,要想結婚、掙錢,過正常人的生活,首先要“洗白”自己。
自2020年11月收到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的再審通知后,他每天都盼著能夠早日開庭。在等待開庭與打工之間,謝哲海總怕因為打工而錯過了開庭的時間,有一段時間,他干脆守在老家等開庭,順便接一些工地的零活。
2019年11月,謝哲海在杭州市臨安區化龍村的一棟正在裝修的廠房內刮大白(攝影:史東旭)
但無論怎樣,“后遺癥”總讓謝哲海顯得與常人有些不同——一次外出打工回村后,他半夜里接到派出所的電話,一聽對方是警察,他驚出一身冷汗。再一問,原來是疫情流調。11月24日開庭前,當地警方想要去他干活的工地上找他。他拒絕了,他不想讓工友們看到有警察找他,他寧愿主動去找對方。
80多歲的老父親病重。開庭前后,謝哲海一直守在父親床前,告訴他事情的經過。父親不停掉眼淚。而在得知謝哲海獲無罪判決的那一刻,謝家人激動地抱在一起痛哭起來。
死者王麗的父親70多歲了。24日開庭當天,他在家人的陪同下,一起出席了在太康縣人民法院的庭審現場。看到老人,謝哲海很是難過,他希望警方能夠找到真正的殺人兇手,給家屬一個交代,也給自己20多年來背的這個“黑鍋”一個交代。
出獄后的謝哲海也開始學著種地,他身后長得最高的玉米,就是他種的(攝影:史東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