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聯網倒逼傳統經濟轉型,迫使傳統的實體經濟向新型的經濟模式轉型。進一步吸引外商投資,對國民經濟的發展、增強當下國內改革的動力,依然重要。
●在外商投資領域中,仍有一些重要但尚未被識別出來的問題,最重要的是如何對待離岸公司,目前采用的VIE結構大多數都涉及離岸法域和離岸公司。VIE是一個很尷尬的問題。
●相對于中國與澳大利亞簽署的貿易投資協定而言,中國與美國和歐盟之間的投資協定意義更為重大,它在某種程度上左右了我國制定外國投資法的快慢。如果能很快簽署雙邊投資協定,外國投資法的起草速度會更快。
外國投資法的草擬一波三折,外國投資法草案中的一些問題仍無定論,需要作出深入的研究,并通過深入研究與探討來形成共識。
我們為什么需要外國投資法
在這個問題上,不同的部門和群體的看法未必一致。作為一個研究者,我認為至少有幾方面原因。
一是我們需要通過對外開放,倒逼國內改革。
倒逼改革是最近常用的一個詞語,如互聯網正在倒逼傳統經濟轉型,迫使傳統的實體經濟向新型的經濟模式轉型。就外商投資來說,它曾經在中國經濟發展中發揮了巨大的推動作用,提升了中國在技術、文化、產品、管理等方面的水平。然而,官方最近發布的一些數據說明,美國投資者在華投資數量有所下降,香港投資者在內地的投資糾紛增多。當然,投資數額下降、投資糾紛增多只是現象,但這種趨勢持續下去,會對中國經濟產生不利影響。進一步吸引外商投資,不僅有助于國民經濟的發展,更有助于增強當下國內改革的動力。
二是有關外商投資的法律法規是比較散亂的,亟待整理。
三資企業法已實施了很多年,2010年修改合伙企業法后,外國投資者也可以選擇合伙企業的投資形式。在外商投資領域,除了這些法律以外,我們在事實上還有很多行政法規、部門規章和規范性文件。在整理歷史資料的過程中,我們發現,有關外國投資的規章和規范性文件之數量數以萬計。如此龐大的規章和規范性文件的體系,不僅中國學者搞不清,外國學者和律師同樣搞不清。通過起草外國投資法,可以集中清理現有的法律、法規和規范性文件,最終實現法律的透明化,減少行政機關濫用權力,有助于減少暗箱操作。
最后,制定外國投資法,有助于增強投資信心。
投資信心是非常重要的。我國從上世紀70年代末制定第一部吸引外國投資的法律,至今已經實施30多年,如果突然廢止這些法律,外國投資者會擔心中國改革開放的政策有變,從而極大地傷及投資者的信心。因此,比較好的選擇是,總結教訓,吸收三資企業法的經驗,重新起草一部外國投資法,實現外商投資領域中法律秩序的延續和發展,堅定外國投資者的信心。尤其是在中國國民意識中,制定有關外國投資的法律,說明外國投資是受到了重視。換言之,制定外國投資法比不制定要好得多。
外國投資法的草擬為何一波三折
從最初考慮外商投資管理體制改革,到后來的三資企業法修改,再到現在提出制定外國投資法,這是一個認識逐漸深化的過程。我認為,從中可以發現幾個重要的關節點。
首先,雙邊投資協定意義重大,它甚至直接決定了外國投資法的進展和內容。
習近平主席最近出訪美國,歐盟也在與中國談判雙邊投資協定。相對于中國與澳大利亞簽署的貿易投資協定而言,中國與美國和歐盟之間的投資協定意義更為重大,它在某種程度上左右了我國制定外國投資法的快慢。如果能很快簽署雙邊投資協定,外國投資者法的起草速度會更快。
其次,應當注意借鑒國外的經驗。
不同國家在處理外國投資上的做法是不同的。作為研究者,我們會有意尋找一些更有價值的參考模本。歐盟的情況比較特殊,它有幾十個成員國,各國在經濟發展程度和法律體系上差異很大,有些國家幾乎沒有針對外國投資的專門法律。美國是經濟強國,我國是發展中國家,兩個國家的法律觀念和體系有較大差別,似乎也很難直接參考。我們也研究過印度。我們在研究中發現,北美的加拿大法律似乎是更好的參照。當然,中國畢竟不是加拿大,我們有自己的傳統、體系、文化,也有自己的選擇,但相對而言,加拿大的法律是更值得關注的。當然,法律文本和立法技術上的困難是比較容易解決的,最重要的問題仍然是中國與美國和歐盟的談判結果。
最后,應當著力解決外國投資法起草中的真正問題。
必須指出,在外商投資領域中,存在一些重要但尚未被識別出來的問題。最重要的是如何對待離岸公司。來華投資的外國投資者中,有很多是來自于離岸法域。外商投資審批機關和民眾喜歡“看透”離岸公司,但絕大多數離岸公司確實很難看透,甚至難以了解離岸公司的股東和實際控制人。無法看透往往導致觀察者產生心理的不確定性,也往往意味著風險較強。因此,審批機關有所顧慮,境內合作者和公眾同樣存在顧慮。
如何對待離岸公司問題,是我們面臨的重大問題。目前采用的VIE結構大多數都涉及離岸法域和離岸公司。我們所說的真外資與假外資、返程投資、實際控制等基本范疇,外國投資法草案規定的“外國投資”、“外國投資者”等,都是與這個問題密切相關的。我們發現離岸法域像是一個帷幔,它會妨礙你看到帷幔后面的東西。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需要建立相關的申報程序,通過必要的信息公開,消除疑惑。
必須處理好安全審查的問題
必須指出,我們已經開始關注安全審查問題,但經驗還不多,規定不夠完善。例如,在外資并購領域中引入安全審查規則,各界基本認可,也不會懷疑它的價值。但至少存在兩方面重要問題:
一是安全審查適用于并購領域,大家能夠取得共識,但安全審查能否適用于綠地投資,的確是值得關注的。
我們在研究中注意到,美國的安全審查主要適用于并購領域,但并未排斥把安全審查適用于綠地投資。換言之,綠地投資中也存在安審的必要性問題。中國經濟體與美國和歐盟經濟體不太一樣,不僅經濟發展程度不同,更重要的是價值觀不同,體制也存在差異。從國民心理和管理體制來說,在綠地投資領域中引入安全審查,或許更適合我們現有的觀念和體制。當然,保留政府在綠地投資領域中的安全審查的權力,并不是說它可以隨便采用,而只是說要保留這種機制,并減少這種機制的實際運用。
二是安全審查應當遵循何種法律程序。
從國外的經驗來看,安全審查在相當程度上就是一種特殊的暗箱操作,沒有哪個國家敢說自己在安全審查方面是完全透明的。安全審查的不透明性,不僅僅是安全審查的重要特征,也是國外教授在研究安全審查時提出的一種分析結論,我們沒有必要回避這個問題。就此而言,境內外投資者之間,很難說存在完全意義上的平等。重要的問題在于,我們要盡力澄清外國投資者對安全審查的顧慮,盡力實現公平待遇,讓國內公眾放心,讓境外投資者盡力知曉風險。在具體規則方面,究竟是某個部門總攬安全審查的職權,還是建立某個安全審查的機制,抑或是更多借助民間評價等等,都是需要考慮的。
VIE是一個很尷尬的問題
在外國投資者法起草中,需要認真解決VIE的問題。VIE是一個很尷尬的問題。
在美國和歐洲,很少有人采用VIE結構,但在中國很多領域中,卻常常見到VIE結構。
如果把這個問題看清楚,或許能夠得到的一種解釋或者結論,即我國現有的管制體系下,存在許多合理和不合理的法律限制。VIE結構在根本上,就是對現有管制的一種規避。當然,應該指出,有些被規避的管制是合理的,而有些被規避的管制是不合理的。如果這個分析是成立的,我們在起草外國投資法時,就面臨許多需要調整和改變的規則。尤其是要取消或者廢除現有規定中的不合理部分,從而使得境內外投資者盡量獲得同等的投資環境和競爭條件。
如果某種管制是合理的,卻仍然有人試圖規避,甚至成功地實現了規避,其中的問題就變得很復雜。
據我所知,在美國的不少大學法學院中,有的教授就專門組織各國學生討論中國的VIE問題,主流看法認為,VIE結構主要是用來規避管制的,在本質上是違法的。其實,如果觀察一下各個時期發布的外商投資產業指導目錄,我們就會發現VIE主要是用來規避管制的,用來規避外資不得從事或限制從事傳媒、文化、新聞等管制的。
VIE問題在中國之所以變得很復雜,既緣于現有的行業管制政策,又與執法不嚴有關。
雖然大家普遍認為VIE是用來規避法律和管制的,執法部門卻沒有或很少向其提出挑戰。這樣,就形成了在法律上是禁止的,在實務上是無人追究的現象。隨之而來,這種現實狀況和做法又被不斷復制,于是,VIE的應用范圍越來越廣,規模越來越大,參與者越來越多,最后形成了難以收拾的狀況。這實際說明,在外商投資領域,我們的事中和事后監管是缺位的,這種狀況應該在未來加以改進。
在處理VIE問題上,有必要針對新老問題,設計出適合的規則。
一是通過擴大對外開放的領域,從而減少VIE結構的利用價值。當然,如何提高開放程度問題涉及到國內改革思路,涉及到與相關國家的投資談判。二是盡力讓現有的VIE結構浮出水面,其中包括建立必要的申報規則,減少對被管制的社會關系的重大沖擊。三是采用新老劃斷的政策,對今后再出現的VIE結構實施有效的監控和管理。四是可以對舊有的VIE結構設置一個合理的過渡期。因為現有VIE結構中,不少都牽涉到國際融資,設置一個合理的過渡期,至少有助于減少資本市場的異常波動。
當然,如果我國在VIE問題上的態度逐漸明晰化,無論采用何種手段加以限制,都將在國際資本市場上引起波動,總會有投資者不滿意。
需要強調的是,即使如此,也必須采用明確的政策,發出明確的信號。我們能肯定的是,每個采用VIE結構的境外機構,都事先知曉VIE結構下隱藏的不法因素,他們在發行股票時,本來就有義務充分披露風險。投資者是在知曉風險的情況下投資的,因而要自行承擔風險,而不應該將責任推卸給中國立法機關和監管機關。因而,如果繼續曖昧下去,只會使問題變得越來越難以解決。
最后,我想回到一個最基本的問題上。我國經濟發展面臨重大轉型,遇到了很多現實困難,但絕不應該在改革開放的道路上折返回來,不應該將自己重新封閉起來。如果說上世紀70-80年代,我國經濟很落后,卻敢于對外開放,今天已經壯大了國力,就完全沒有理由自我封閉。當然,對外開放的門有多大,是需要審時度勢的,畢竟,中國龐大的市場是我們手中重要的資源,壯大國力是我們奮斗的目標。我相信,中國會沿著改革開放的道路繼續前行。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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