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巨變的洪流中,堅守初心,猶如傲骨凌霜。唯有守護最初夢想的毅力和勇氣,才是推動國家進步的力量。
2003年11月11日,我們從永安路106號出發,記錄這個國家一點一滴的變化。12年后,我們選擇了30人——他們無論身處喧囂躁動,抑或遭遇時代逆流,均以不變的信念應對萬變的困局。
在歲月的年輪中,他們有快意、有消沉,有對酒當歌、有失意彷徨。在一次次的磨礪中,不忘初心,舉步向前。
在這里,時間是對信念的敬意。
本期人物:錢理群
錢理群,1939年生。北大知名教授,著名人文學者。主要從事現代文學史研究,魯迅、周作人研究與現代知識分子精神史研究。代表作有《心靈的探尋》、《與魯迅相遇》、《周作人傳》、《周作人論》等。作為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最具影響力的人文學者之一,他以對20世紀中國思想、文學和社會的精深研究,特別是對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歷史與精神的審察,得到海內外的重視與尊重。錢理群一直關注教育問題,多有撰述并為此奔走。他被認為是當代中國批判知識分子的標志性人物。
本已和老伴默默入住養老院的錢理群,因"賣房養老",觸及中國社會的"痛點",再次成為自己所害怕的"公眾人物"。
在養老院,錢理群不只是要看報、讀書,鍛煉身體,安享晚年,他還一如既往地寫作,充分利用這難得的、自由的、毫無功利的時光,給未來的人們"寫信"。
錢理群"一生裁為四截"。前21年,算是"做準備"階段,1939年生于重慶,在南京讀小學、中學,在北京大學親歷"反右"運動;中間18年,在貴州教書,在社會底層經歷了大饑荒和文化大革命;1978年重返北京,在北大教書育人,寫下多部研究魯迅、周作人等人的著作。2002年退休后,回歸中學和貴州。教育是錢理群一生的關鍵詞,他為教育上下求索、不停奔走。
學生余世存稱錢理群是"真正意義上的堂·吉訶德,一個執著于理想和信念的精神圣徒"。錢理群身上帶有那一代人的烙印,要反抗一切壓迫、剝削和奴役,但也自知局限所在,明白烏托邦雖有價值,但高懸于彼岸,這其中的張力,恰為他一生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動力。
初心
讀小學時,“就在教師那一欄簽了名”
在南師大附小讀書時,錢理群就朦朧地夢想著當教師。事實的確如此,他讀北大,在貴州邊遠地區教書,重返北大,教育一直是他的出發點和落腳點。
錢理群實踐了大學教師到中小學教書的"五四"傳統,他到南師大附中講魯迅,卻因高考,聽課學生從人滿為患到寥寥二三十人。不過,最后留下來的學生以自由、獨立的學習與思考,帶給他安慰。此后,錢理群又去了貴州,試圖把"種子"播撒在農村。
2002年,他從北大退休,眼見中小學應試教育下的種種弊端,又介入進去,高舉理想主義旗幟,團結"真正的教師",展開改革。
新京報:從北大退休之前,你已介入中小學教育了?
錢理群:我介入中小學教育時間很長了。對于教育,我第一個夢是在南師大附小的時候,那時有個題目,問"長大了做什么",一個美術老師在黑板上畫了很多職業,我當時就在教師那一欄簽了名。那時候特別佩服我們的小學老師,最早的夢是想成為像他那樣的教師。我第二個夢是文學家的夢,想搞兒童文學。第三個夢就是學者的夢,具體是在大學中,來傳播和講魯迅時開始形成的。
我當了18年中學教師。實質上,我一直關心中小學教育,當然后來介入是一個偶然的因素。簡單地說,剛介入,就遇到很大的阻力。當時有個電話直接打進來就問:"你好好的在北大當你的教授,來我們的地盤干什么?"我當時的反應就是你越趕我我還不走了。后來,我便以民間身份介入。
中國的改革問題向來缺少自下而上的過程,都是依靠政府,沒有民間基礎。那么,這個時候,我變成了一種自覺的介入,把這當做一個事業,而不是可有可無的一件事情。其實,"五四"時期就有中小教育改革,介入中小學教育跟我的專業也有關,就是我研究魯迅,接著魯迅往下做,進一步傳播魯迅也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從這個角度來說,也是和我的專業結合起來。
新京報:有一個說法是說,你是在南師大附中傳播魯迅的時候出現了一些狀況,遭到了困境之后,然后才去的貴州。
錢理群:這個說法太簡單化了。當時在南師大附中講課,王棟生老師認為是非常成功的。那時去聽課還得申請、批準,一開始報名的非常多,后來越來越少。一個原因是時間問題,要在下午四點之后,有時候我就要坐在那里等。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后來是一個學生來信,說您不知道我們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來聽您的課的,我們非常想聽您的課,但我們面臨一個難題,就是高考。我們上一堂課還在課堂上,老師說:"你們不高考是不行的。"但是,下一節您的課,就是讓我們遠離高考。我們很喜歡您的課,但我們希望高考之后再來聽您的課。
后來,有二三十人堅持下來。其實,我覺得來太多人不正常,二三十個才是正常的。而且,我發現中學生對魯迅理解的程度大大超出我們的想象。
當然,從整體來考慮,中國城市里的中學尤其是重點中學,已經進入了一個應試的階段,到了水潑不進針插不進的地步。我是不是應該到基層到農村去?但到了農村是我自己講不了課,只能(給教師們)講講我的理念。之后,我把關心的重點轉移到農村,我到了貴州,但說實話,也只是關心,沒有更好的抵達--好像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小,我覺得我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了。后來,我的工作變成了支持第一線的老師,以我自身的教學資源去支持和幫助他們。
新京報:教育改革勢必要依靠這些第一線的你所說的"真正的教師",問題是要怎樣才能產生這些真正的教師?
錢理群:第一條,是以學生的成長為中心的,以學生成長作為全部教育出發點和核心,也是自己的目標,而且從中得到意義。第二條,是真正愛讀書愛思考的。
因為現在,除了教科書,學生都不讀書,老師也不愛讀書。我們要提倡和推廣教師組織的讀書會。現在南師大附中就是這么做的。這些讀書會起到的作用,就是在讀書的過程中激發一些理念,從而擴散。這些老師也很孤獨,他們就自己來做這些。比較可喜的是,還有一些已經畢業的年青人,不滿足于現狀,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來局部改變現狀,這是非常值得重視的一件事情--年青人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成長,我甚至認為這是中國的希望。
對于"真正的教師",我研究過一些典型,他們是成功的,而且起到了很大的影響。我接觸的這些老師,既有大城市的,也有邊遠地方的,他們各自境遇都不一樣,有的人很幸運的成為了名人,大多數仍然默默無聞,還有幾位已經退出了,我認為都是正常的,他們都產生了自己的價值。還有一位馬小平,他已經去世了,影響力也很大。
新京報:進入中小學教育這么多年,你常用"失敗"來定義它,那么有沒有一些成功的地方?
錢理群:我用"屢挫屢戰",不是"失敗";我對我介入中小學教育,我這一生,都用這個詞語:屢挫屢戰--回到我們的主題就是,屢挫屢戰,初心不變。有挫折才有成長。沒有什么一帆風順的事情,有堅定的信念,就能屢挫屢戰。恒心
“教育的終極目的是培養獨立的人”
面對教育體制這個大環境,錢理群明白高考不可抗拒的"威力",他提出、倡導"靜悄悄的教育變革"理念。因此,他編選人文讀本,關注打工子弟教育,傾聽師生的聲音,和具有行動力和創造力的教育實踐者一道,"從上好每堂課開始,從幫助每一個孩子開始",推動教育變革。其核心動力,正是追求教育的獨立與自由。
新京報:你一直倡導"靜悄悄的教育變革",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如何面對、處理外部環境,尤其是當它帶來沖擊、擠壓甚至炸裂的時候?
錢理群:現在的教育問題是一個根本的教育體制的問題,歸根結底,是一個利益的問題。這個利益鏈條包括老師、學生,甚至是家長。現在已經變成一個商業利益鏈條,它本來應該是一個服務性質的。根子就是在提出教育產業化之后,這個利益鏈沒有人去打破。我曾經想,真正應該反腐敗的是教育界。而在這樣的一個情況下,你沒有能力和條件來改變。我們又不能消極,那么該怎么辦呢?我提出"靜悄悄的教育變革"便是基于這個前提。
首先,我們要正視。所以,我們要把自己的目標定得比較切實。現在不是教育大有可為的年代,這里包括對整個教育形勢的估計,我們要看到事情的嚴峻性。當然,也沒有到什么都做不了的地步,我們國家的政策、教育體制都是有很大空間的。我們很多時候是在給自己找借口。
新京報:理想的教育在你心中是什么樣子?
錢理群:我覺得理想的教育最終的目的是將孩子教育成為獨立的人,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一個人,這是教育最理想的一個狀態。
新京報:實現這個理想依靠什么?
錢理群:還是我一直堅持的:教育的獨立和自由。
新京報:要"讓孩子多玩會兒"。
錢理群:我們有一個基本的信念,保持人性。要對青年的青春期保持一種期待。人內心一直都有對精神的追求,而青春期他有天然的好奇心和懷疑精神,一種向上的精神。好的教育就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要把這種種子給培育出來。教育要靠理想主義者,大家聯合起來,這種理想主義加起來是很可觀的。像南師大附中王棟生老師就是,他那里有這樣一個群體,"靜悄悄的教育變革"就體現在這里。
新京報:一個老師自身的價值也體現在這些小的層面。
錢理群:對,不斷地獲得價值和成就。所以我和王棟生老師都反對"蠟燭說",什么燃燒自己,照亮別人,那多荒唐!對孩子的成長的發現,就是老師存在的意義,自身亦從中獲得快樂和價值。
新京報:互相滋養。
錢理群:在教育過程中,自己也獲得成長。關鍵在于,是抑惡揚善還是抑善揚惡。至少在我講課的那個時候,整個課堂是一個抑惡揚善的空間。這個時候它也是有價值的,是快樂的。老師沒有那么慘。
苦心
“要告訴未來的人,還有我們這樣獨立思想的人在”
1998年北大百年誕辰之時,錢理群批評北大沒把校慶"當成一個反省的日子";2008年,在一次民間聚會上,他慨嘆當今的教授要"服從、同意、解釋、宣傳、做戲";2012年,他指出包括北大在內的大學正在培養"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即便如此,錢理群仍視北大為精神夢鄉,一再叮囑他在北大教書的學生兩句話--"憑興趣做學問,憑良心教學生"。
即使有時"播下龍種收獲跳蚤",即使不斷告別,最終"隱"入養老院,即使強調自己已是一個時代的旁觀者,錢理群仍然關懷現實,不斷書寫,面向未來。
新京報:我們再談回北大。你稱北大為自己的精神夢鄉,然后一直批判它,你覺得這些年,現實北大和理想北大之間的距離變大了還是縮小了?
錢理群:變大了。
簡單來說,就是高智商的利己主義者主導著北大。我這樣說太尖銳了。當然,北大有一個好的傳統,有著最好的學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也有人有自己的承擔和努力,只是被邊緣化了。我留給我在北大教書的學生兩句話,就是"憑興趣做學問,憑良心教學生",能做到這兩點就很好了。
新京報:回過頭來看,你怎么評價"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是跳蚤"這個說法?
錢理群:"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是跳蚤",這是海涅提出來的。就拿魯迅來說,他的學生很少有能真正理解他的。很多時候都是這樣的,這里包含著教育的局限。學校的教育永遠比不上社會的教育。比如我在這里講課,你們現在聽得津津有味,一會回去,不出兩個小時,你們就會有另外的一種邏輯,這怎么辦?教育的理想范圍是有限的,但只要它傳播出來,就自然有它的效用。
新京報:你一開始就有教育上的使命感。現在還有使命感嗎?
錢理群:我們這一代人天生地關注政治,關注社會問題,帶有現實關懷的。另一方面,我現在寫作是為未來寫作。在當下的社會現實下,不一定會有人關注"為未來寫作",就像今天我們不斷回憶"五四"時期,那么以后也會有人不斷地回憶現在這些,就是要告訴未來的人,還有我們這樣獨立思想的人在。
我要不停地反思,這也是一種使命感。現在就會有很多人難以理解,覺得你已經功成名就了,你還自作多情,一廂情愿,甚至有可能帶給自己危險,干什么呢?但我是快樂的。我做這些是有自己的使命感的,我是愉悅的。別人理解與否不重要。
當然,我自己的局限性在于--也是我不愿意接受采訪的原因--我是一種個案。感覺很多事情我也是不懂的,就說網絡,現在是一個網絡時代,它有自己的一套方式,我不懂。我只能看著,做一個旁觀者。這就是一個很大的局限。我只能說,我這樣活著對我是有意義的,但是對你們,對別人,不一定有。所以要看清自己的局限性。要堅守自己也要懷疑自己。
新京報:你說過人生的最后階段要研究兒童文學?
錢理群:這就是我的浪漫主義。到了老年的時候,想做這些。我跟很多青年都講,現在的青年時代和我們那時是不一樣的,我們那時候是向上的、快樂的。現在很多人的青年時代被剝奪了。
新京報:你對知識分子的晚年有什么想法?
錢理群:不管是年青人還是老年人,包括小孩,都活得很累。沒有目標嗎?那就以這個為目標:健康地、快樂地、有意義地活著。健康不完全是醫療能解決的。老年人,健康快樂就可以了。當然對于我們來說,可能涉及到一個"意義"--還得有自己的精神追求。
新京報記者 吳亞順 編輯 甘浩
主題攝影 新京報記者 侯少卿
錢理群與新京報12年
錢理群可謂《新京報》(微信公號ID:bjnews_xjb)的“常客”,既為《新京報》撰文,也多次接受記者專訪,主題涉及教育、歷史和社會事件等諸多方面。
這些年,錢理群和《新京報》的讀者暢聊過自己告別學術界的心路歷程,也為“燕京學堂”多次發聲。他講魯迅,話民國,探討教育,如同為中國社會插入“銀針”,每次都能引起讀者的強烈共鳴。
《新京報》是錢理群每天必看的報紙之一。他希望這份報紙能一如既往地肩負責任,“不忘初心”。
同題問答
1、
新京報(微信公號ID:bjnews_xjb):你的理想是什么?目前實現得怎么樣了?
錢理群:就是要做一個好的教師,好的學者,在我的理解,首先是做一個好的人。在所有別人對我的評價中我最滿意的,就是“一個可愛的人”。我甚至希望將來我的墓碑上也刻著這樣的話:這是一個可愛的人。能做一個可愛的人,也算是我的一個人生目標吧。
2、
新京報:你的生命里,哪些東西是你一直堅持的?
錢理群:我要堅持的,還是受魯迅影響,他說過一個真的“知識階級”有三條標準:1、永遠不滿足現狀。2、永遠站在平民的一邊。3、永遠是邊緣的,是寂寞的。這是我始終要堅持的,我也基本上堅持了。
3、
新京報:什么是你認為最艱難的時刻?
錢理群:最艱難時刻……一個是文革時期吧,另外一個是遭到全國范圍內的大批判。
4、
新京報:這樣艱難的時刻,讓你堅持下來的源動力是什么?
錢理群:在那些關鍵時刻,我都是和青年一起度過的,是他們支持我,幫我渡過難關。
5、
新京報:使用最多的詞語是什么?
錢理群:比較喜歡用的是“懷疑”。
6、
新京報:你的座右銘是什么?
錢理群: 第一句是屈原的“吾將上下而求索”;第二句是魯迅的“永遠進擊”;第三句是傳說毛澤東的話“在命運面前碰得頭破血流也絕不回頭”。這三句話給了我極大的動力。
7、
新京報:你覺得事業上,最珍惜的是什么?
錢理群:我最引以為豪的,是我始終跟貴州最邊遠的地區保持很密切的聯系。我曾經說過我有兩個精神基地,一個是北京大學,一個是貴州。一直自由游弋在這兩個地方——最中心和最邊緣,最精英和最草根。
8、
新京報:用一個詞來形容目前的心情?
錢理群:我覺得我在某種程度上進入了一個自由的寫作狀態。我追求的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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