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系統里的騎手”引發熱議,業內人士解析——
外賣江湖“時間折疊”如何發生?
日前,一篇關注外賣騎手生存狀況的文章引發熱議,描述了騎手在系統算法的驅使下疲于奔命討生活的場景。在平臺嚴苛的配送和評價體系中,算法到底扮演著怎樣的角色?作為智能工具的算法,又能否賦予人性化的溫情色彩?
打開任意外賣平臺下單,系統會自動顯示預計送達時間。一些平臺甚至會推出準時寶、準時達PLUS產品,來保障配送時效。這背后,是算法在發揮作用。
“預計配送時長28分鐘”當這樣的字眼顯示在下單人的手機里,也出現在騎手的派單中,一場在規定時間內的“賽跑”隨即開始,騎手開始忙碌起來。
我們不妨假設一下,這個騎手最多有十幾個訂單,也意味著有20多個取送餐任務節點,路徑規劃的各種可能已近天文數字,而人工智能算法,要從縱橫交錯的路徑規劃中選擇“最優解”,計算出來的時間就是28分鐘。
騎手為了不超時想盡辦法,最終完成任務,而該平臺也實現了“從下單到外賣送達只有28分鐘”。在這個“時間折疊”的過程中,最終引爆了外界對外賣平臺算法的質疑。
誰在縮短時間
騎手為了不超時而縮短時間,數據的累積又促使算法對新訂單預估的配送時間也在縮短,循環往復。業內人士感慨:到底是誰先縮短了時間,現在已經難以探究了。
廣州覓數科技(Alfred數據室)CTO鄔國林介紹,算法,就是一套用系統數據解決問題的方案,而深度學習算法則可以通過積累的大數據,準確預測出一個結果。
例如,一個新的訂單進來后,算法就開始快速運轉:首先系統會預估新訂單派送大致需要的時間,然后給附近的騎手“打分”,參考指標包括騎手到餐廳取餐時間、騎手在途訂單數量(這些訂單是否快接近完成)、訂單的緊急程度、所有訂單目的地的相互距離(比如騎手已有5個訂單,新增一個訂單是不是增加更長的跑腿距離)等等,根據分值的高低確定誰來分派。
騎手接單、派送,在這一過程中,系統會依據歷史訂單時長,為即將開啟的配送掐好秒表。
鄔國林介紹,假設從A到B點的配送有3個歷史訂單數據:1公里、2公里、3公里內配送時間分別為15、30、45分鐘,系統推算配送時間是“距離×15”,即每公里數乘以15分鐘。再假設,一名2公里用時20分鐘,另一名3公里用時25分鐘,原有的算法模型會作出相應調整,配送時間設定為“10+距離×5”。新的模型下,超過1公里配送距離,時間都將縮短。
“這是一個在線學習的過程,每新增一個訂單數據,參數都會有所調整,算法模型的目標都是損失函數最小化,即算法預測的時長與歷史數據時長的總差值最小化。”鄔國林說,預測是為了更好地擬合歷史數據。
現實中,騎手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選擇狂飆、逆行、闖紅燈,縮短了實際送餐時間,算法根據更多的短時長數據,再次縮短了預計配送時間。騎手為了不超時而縮短時間,數據的累積又促使算法對新訂單預估的配送時間也在縮短,循環往復。“到底是誰先縮短了時間,現在已經難以探究了。”鄔國林說。
而算法具體是如何完成這一整套高復雜計算的,各家有不同的“解題思路”,這也成了其“核心競爭優勢”。一家外賣算法團隊負責人在一次公開演講中表示,為了盡可能“快”,甚至專門研究過騎手在去低樓層和高樓層時的時間速度,因為有無電梯和立體樓層都會影響時間。
被加速的系統
假如騎手集體延長配送時間,算法也會更改自身的參數,顯然這不可能。要追問的是,外賣平臺是否明知配送時間越縮越短,騎手爭分奪秒已近不顧安危,還沒有作出調整?
這是否意味著,算法應該為“時間折疊”承擔責任?
鄔國林認為這并不客觀。“假如騎手集體延長配送時間,算法也會更改自身的參數去擬合新的數據,但顯然,這種情況不會發生。”
在中國社科院科學技術和社會研究中心主任段偉文看來,如果平臺和用戶都只關心盡快完成訂單,在這樣一個復雜系統中,算法所發揮的更多是過程與效率的計算功能,騎手只作為系統中的一個要素而存在,如同機器中的一個冰冷零件。
不可回避的是,飯點的外賣時間相對集中,這就注定必須在短時間內完成任務:外賣平臺想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分配更多訂單,騎手同樣也想派送盡可能多的訂單,而用戶也想盡早收到外賣,似乎陷入了一個無解的循環。
這恰如春運時候的火車運力,是一個客觀存在的矛盾。鄔國林說,二者有諸多相似之處,都是使用調度算法去提高系統的運行效率,列車需要合理調度以運送更多的旅客,外賣調度系統也需要合理調度騎手以運送更多的訂單。
不同點在于,列車是有規定時速的,所以調度系統再發達,都是有一個最大運送能力的天花板,超出的部分,旅客只能往后延,畢竟鐵路公司只有一家;外賣中的延時或許是一種辦法,但在市場的競爭中,最終還是被人為加速。
鄔國林覺得,有必要再深入追問一下,外賣平臺是否已明知配送時間越縮越短?在騎手在路上爭分奪秒已近不顧安危的情況下,為什么沒有作出調整?
“算法不能異化為控制人的工具。”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勞東燕也對此表示,表面上看起來,這是算法在發揮作用,但更深層次,則是資本與企業的價值觀驅動。
從系統中脫身
技術的發展必然帶來新的社會問題,我們不能因噎廢食。經歷此次輿論爭端后,平臺方以延長5分鐘或者8分鐘的方式“降速”,并增加了系列措施,如何落地值得期待。
“系統是死的,人是活的”,某外賣平臺的回應中這樣說。那么,如何用更加人性化的措施,讓系統不再那么“冰冷”?
鄔國林認為,算法是人設計的,程序員在設計算法的時候,應盡可能增加各種不可控因素的考慮,讓算法以更加彈性更加人性化的方式去處理。如何讓外賣平臺更加具有人文關懷,更應該從完善外賣平臺監管的角度入手。
勞東燕也認為,與傳統的雇傭關系相比,松散的騎手與平臺之間居于弱勢地位,算法架構的搭建,應該通過一個外力進行約束和規制,如果有足夠證據表明,有很多騎手不得不違規上路,甚至會危及生命,那還應該對企業施加懲罰性措施,“所謂的‘代碼空間自治’,無異于推行叢林規則”。
技術之外,還有更多需要考慮的地方。暨南大學法學院教授劉穎建議,企業可通過加強對騎手的薪資和福利保障,降低超時處罰力度等等。同時,劉穎認為,技術的發展必然帶來新的社會問題,我們不能因噎廢食。與所有技術一樣,算法只能是人們更美好生活的工具。提高效率只是算法的功能之一,使算法服務于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才是目的。
在經歷此次輿論爭端后,平臺方以延長5分鐘或者8分鐘的方式“降速”,并增加了如鋪設智能取餐柜、改進獎勵模式、為騎手家庭及子女提供醫療教育等措施,能否讓算法之外增加人性化與溫情值得期待。而承諾之后如何落地,也考驗著外賣平臺。
-建議
看似更懂你的算法
該有更嚴格的監管
在勞東燕看來,騎手只是“算法囚徒”的一種表現,其實我們很多人都困在系統里,只有程度的差別。
舉個例子,用戶在刷一些短視頻時,平臺會一直推送用戶感興趣的內容。這背后,運行的就是推薦算法:平臺對每一條視頻的點贊、轉發、評論,以及有沒有看完這條視頻,看完這條視頻以后,有沒有進到作者的主頁里面看其他的視頻。
但這種看似“更懂你”的內容分發算法,會讓用戶沉迷其中,不知不覺刷了一兩個小時大量同質化的內容,同時,也會讓用戶失去接觸不同事物的機會,無形之中,形成了“信息繭房”。
“這比外賣平臺的算法更棘手,也更難以解決。”勞東燕說,推送算法還取決于用戶自己的選擇問題,每個人自己刷小視頻,實際上這是自己的選擇,很難說讓你應該看這個不應該看那個,但法律是不是可以提出一些原則性的指引?
段偉文也對此表示,隨著人工智能和大數據的發展,防范技術濫用正成為一項課題,算法決策應用應更嚴格監管;在算法越來越多元的當下,盡量避免使用一種算法,而是多種不同類型的推薦算法并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