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文·費雪是耶魯大學首名經濟學博士,擅長基于數學模型的學術研究。源于這一特長,他在20世紀20年代的美股市場上風光無限。
彼時的道指平均年漲幅33%,而憑借高杠桿策略,費雪身家一度超過千萬美元,被不少同行認為是歷史上最偉大的經濟學家之一,也是最早試圖將科學思維運用于養生和商業研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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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費雪在投資上遭遇到了徹底失敗,并最終破產。盡管他的經濟理論今天仍受到尊重,但他生前欠下國家巨額的稅和經紀人大量債務,生活窘迫。
歐文·費雪。圖源:wikipedia
是什么讓費雪跌下了神壇?不是股市的崩盤,而是他利用杠桿進行投資,以及他的偏執。最重要的,是蒂姆·哈福德在《拼湊真相》中指出的:他始終堅信人類可以預知未來。他堅信只要有足夠的統計數據,任何問題都會有個科學的解釋。
而另一位著名經濟學家凱恩斯則在同樣遭遇投資失敗后,成為了一只信奉偶然性的「變色龍」。凱恩斯說:「沒有科學依據證明我們可以計算出某些事物將出現的概率,至少我沒聽說過。」
哈福德認為,數據會撒謊,真相可能是被拼湊出來的。好的統計數據不是用來扭曲真相或掩蓋事實的,而是讓大家識別真相的有效工具。他在《拼湊真相》中列出十大法則來幫助讀者理解統計數據,運用大了大量鮮活且知名的故事來,其中就包括費雪。
歐文·費雪是歷史上最偉大的經濟學家之一。
「他的思想比他的時代超前了10到30年。」這是20世紀40年代后期,第一位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拉格納·弗里希在受了費雪半個多世紀的影響后,對費雪的評價。
保羅·薩繆爾森繼弗里希之后,次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他說費雪1891年的博士論文「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經濟學博士論文」。
100 年前,「歐文·費雪」是經濟學界如雷貫耳的名字,不僅同行們欽佩他,公眾也仰慕他。
但現在只有老一輩的經濟學家才依稀記得他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米爾頓·弗里德曼、亞當·斯密或約翰·梅納德·凱恩斯這些經濟學泰斗,其中凱恩斯是比費雪年紀稍輕的同時代人。
是什么讓費雪跌下了神壇?
經濟學天才與人生贏家
費雪的光環退去當然不是因為他不思進取。「我還有那么多的目標要實現!」他在耶魯讀書時給一位老校友寫信道,「我總覺得時間不夠。我想多讀書,我想寫很多東西,我想賺很多錢。」
費雪對錢的執念是可以理解的。就在年輕的費雪剛上大學的那一周,他的父親死于肺結核。命運對他不公,但給他補償了才華。
費雪的干勁和才智讓他很快脫穎而出:他在希臘語和拉丁語、代數和數學、公開演講(成績僅次于后來的一位美國國務卿)等方面屢獲獎項,同時還是班上的優秀畢業生代表和劃艇隊成員。
盡管成績斐然,但這個年輕人求學時期卻一直囊中羞澀,嘗盡了在富人堆里困窘的滋味。
然而,在 26 歲的時候,費雪終于時來運轉。瑪格麗特·哈扎德——他的青梅竹馬嫁給了他。
瑪格麗特家道殷實,因為她爸爸是企業主。費雪和瑪格麗特于 1893 年成婚,婚禮極盡奢華,轟動紐約,甚至《紐約時報》都報道了這場婚禮。婚禮宴請了 2000 余名賓客,有 3 位牧師,一頓饕餮大餐和一個重達 60 磅的婚禮蛋糕。
婚禮過后,他們開始了為期 14 個月的歐洲蜜月旅行,等回來時,瑪格麗特的父親精心為他們準備的結婚禮物也已經備好,那是家人趁他們不在時為他們建造的一座位于紐黑文展望街 460 號的全新別墅,豪華的別墅里甚至貼心地配有圖書館、音樂室和寬敞的辦公室。
關于歐文·費雪,我們需要知道三件事。
其一,他是個狂熱的養生專家。這不難理解,因為他父親在他青年時期就過早地死于肺結核,15 年后,這個病也差點要了他的命。難怪他恪守一套嚴格的養生制度:不碰任何酒、煙、肉、茶、咖啡和巧克力。
有一次,一位客人在他家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同時也注意到了他的怪癖:「那么多好吃的,我吃得都停不下來,他卻只吃了些蔬菜和一個生雞蛋。」
他不僅自己養生,而且四處宣傳養生理念。他創立了「長壽研究所」,并說服剛剛卸任總統的威廉·塔夫脫擔任該研究所的所長(這似乎很可笑:塔夫脫非常胖,可能是美國史上最胖的總統。然而,正是體重問題使得塔夫脫開始重視飲食和運動問題)。
1915 年, 當費雪快 50 歲時,他出版了一本書,名為《養生:基于現代科學的健康生活規則》。這本書當時極其火爆,雖然現在看來,它的諸多觀點很搞笑:「我主張曬太陽浴,曬多久和曬到什么程度依個人感受而定……吃飯不能狼吞虎咽,要細嚼慢咽,嚼到不自覺吞咽的程度為止。」
他甚至還討論起走路時腳與腳之間的正確角度:「腳趾向外大約有七八度的樣子。」還有一小段是關于優生學的,不過現在已經沒多少人記得是怎么說的了。
盡管我們現在嘲諷這本書,但《養生》在那個時代在很多方面都和費雪的經濟分析一樣很有超前意識。費雪將科學的思維方式運用到養生上,在書中,他暢談如何鍛煉,如何打坐冥想,在大多數醫生都吸煙的時候,他就警告說煙草會致癌。、
其二,他相信經濟學或別的學科可以用理性、嚴謹的數學分析來研究。
他甚至計算了一個人得了結核病在經濟上的損失。他對素食主義和細嚼慢咽身體力行,發現這兩樣可以提高人的耐饑能力(1917 年的一則名為《葡萄堅果的早餐麥片》的廣告就引用了費雪教授的話)。
在《養生》一書中,他還好心地告訴讀者:「在現代科學服裝的研究中,有一個新的單位—‘克羅’,是用來測定衣服‘舒適感’的。」
很難說是不是他對數字的狂熱使得他后來誤入歧途。例如,當費雪對禁酒的好處進行量化時,他做了個小小的研究,得出結論:空腹喝烈酒會使工人的工作效率降低 2%。費雪計算出,禁酒令可以為美國經濟節省 60 億美元,這在當時絕對是巨大的收益。
我們在第一章中看到,正是因為亞伯拉罕·布雷迪烏斯是研究維米爾畫的專家,所以他的背書讓人們把米格倫的拙劣贗品也當成了真跡。
同樣,費雪對烈酒的痛恨也削弱了他統計推理的嚴謹性,盡管他的數據不充分或不夠準確,但也擋不住他要趕緊用數字為這一禁令背書的沖動。
其三,錢。
費雪很有錢,這不是沾他岳父的光,他不想讓別人說他吃軟飯,所以賺錢是費雪的尊嚴問題。
他的《養生》一書給他賺取了不菲的版稅。他還有些發明,最值得一提的是一種組織名片,也是臺式卡片索引的前身。他把這項發明以 66 萬美元的價格(以今天的價格計算是數百萬美元)賣給了一家文具公司,同時還收獲了這家公司的一個董事席位和一些股份。
費雪把他的學術研究變成一個名為「指數研究所」的營利機構。這個研究所將他的數據、分析和預測匯編成包—「歐文·費雪商業研究」,出售給美國各地的報紙。
有了數據,分析和預測是必然的。畢竟,我們想要了解我們生活其中的世界,并不純屬好奇,我們都多少帶點世俗的目的在里面,希望能先人一步把握商機,大發其財。
有了這樣一個平臺,費雪得以宣揚自己的投資方式。簡單來說, 就是通過借錢去購買新興工業企業的股票,押注美國經濟增長。這種借貸通常被稱為杠桿,因為它同時放大了利潤和損失。
但在 20 世紀 20 年代,股市飛漲,股市投資者幾乎不用擔心有什么損失。任何在這一經濟增長上進行杠桿押注的人都就覺得自己料事如神。
費雪寫信給兒時的老朋友,說他已經實現抱負:「我們大家都在發大財!」
1929 年夏,歐文·費雪,暢銷書作家、發明家、總統們的座上賓、企業家、養生專家、財團專欄作家、統計先驅、時代最偉大的經濟學家、千萬富翁,看著準備翻修的豪宅,自豪地向他的兒子自夸道,這次不需要他太太家出錢了,都是他自己掏腰包。
費雪對他能取得今天這種成就很自豪,可惜的是他的父親不在了,沒有看到他 17 歲的兒子成長為那個時代最受尊敬的人物之一。
當費雪和兒子看著他們面前的這座豪宅被翻新時,我們可以體會他那句話中的驕傲,但那時的他卻全然不知命運已經翻牌,一場金融危機即將悄然而至。
毀掉費雪的除了杠桿,還有偏執
股票市場在 1929 年秋終于盛極而衰,開始暴跌。從 9 月初到11 月底,道瓊斯工業指數下跌了超過 1/3。
但讓費雪萬劫不復的不是股市的崩盤,至少當時沒有馬上讓他傾家蕩產。
當然,這場金融危機是一場比 2008 年的銀行業危機還要嚴重得多的金融災難。隨之而來的大蕭條,是西方國家在和平時期遭遇的最大的經濟滑坡。
費雪的風險也比別人都高,因為他利用杠桿進行投資,賺或賠都被成倍放大。
毀掉費雪的不僅僅是金融危機期間他使用了杠桿,還有他的偏執。
那場金融危機有其驚心動魄的一幕,比如像「黑色星期四」或「黑色星期一」這樣的日子,股指飛流直下,但在更多的時間里它是慢慢下挫,其間偶爾出現短暫的反彈,道指就這樣從1929年9月的380點一直跌到1932年夏的40多點。
如果費雪在1929年底能割肉離場,他還可以保存實力,靠多年來著書立傳和做生意賺的錢繼續他體面奢侈的生活、他的學術研究及其他愛好。
可是費雪對自己的觀點深信不疑。他確信市場會反彈,多次點評說這場金融危機正在「從無序中走出來」,這是股民的「恐慌踩踏事件」,經濟會馬上復蘇。但是,事實并非如此。
關鍵是,他不僅不割肉離場,反而因為對市場的判斷過分自信,繼續加了杠桿,對股票市場下了更大的賭注。費雪根據自己的「趨勢點評」,重倉了雷明頓蘭德公司的股票。
但是股價并沒有讓他如愿:崩盤前為 58 美元,幾個月后跌到 28 美元。
這時的費雪本應該知道杠桿的厲害了,但他執迷不悟,借了更多的錢繼續買進,股價很快跌至 1 美元,他的投資血本無歸。
我們先不要急于評判費雪,因為這是常有的事:人人都覺得自己聰明,自己看得準,不需要別人的指點,你我如此,費雪也如此。
另外,費雪也有不得已的原因:他經常發表他自己的投資理念, 宣揚市場會一直上漲,已經被視為股市的死多頭。
其實,在市場預測中,很多預測都是模棱兩可的,不把話說死倒也是一種令人欽佩的誠實,而把預測說得太具體容易被現實打臉。
其實問題也不在于預測的具體性。正如我們所看到的,超級預測者們會仔細記錄他們的預測,然后不斷根據事實矯正他們的預測錯誤,從而使預測越來越趨近事實。
但費雪為什么就做不到呢?因為他以往造就的多頭公眾形象已經讓他騎虎難下了。
1955 年,心理學家莫頓·德伊奇和哈羅德·杰拉德做了一項實驗,要求大學生們對線條的長度進行估計,那是我們第六章描繪過的所羅門·阿什曾做的改進實驗。
有些學生沒有用筆記下他們的答案,有些學生則把自己的答案記在一個可涂改的便箋簿上,還有一些學生用無法涂改的記號筆寫下他們的答案。隨著新信息的出現,那些答案不太好改的學生也成了最固執己見的那撥人。
「庫爾特·勒溫在 20 世紀 30 年代就注意到這種現象了,」菲利普·泰特洛克說,他說的庫爾特·勒溫是現代心理學的創始人之一,「這有點像‘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說錯話,做錯事當然很傻,但再反悔就讓你顯得更傻了。所以,有錯必改不是件容易的事。」
費雪就是這個典型。據《紐約時報》報道,在華爾街股市崩盤前兩周,他曾說:「股市已經達到高位水平,不會再下來了。」
費雪說得太絕對了,已經沒有多少回轉余地。
費雪的第三個問題,也許是最大的問題,是他相信,人類終歸是可以預知未來的。他曾寫道:「睿智的商人總能先人一步,看到別人還沒有看到的東西。」也許吧。
這與凱恩斯關于長期預測的著名論調正好相反。凱恩斯說:「沒有科學依據證明我們可以計算出某些事物將出現的概率,至少我沒聽說過。」
相反,費雪是個連走路姿勢都要精確到某個角度,用「克羅」為衣服衡量舒適度,計算國家的禁酒令能產生多少經濟效益的人。
他堅信只要有足夠的統計數據,任何問題都會有個科學的解釋。統計數據的功能的確強大,不過,至少現在你們應該已經知道,不是所有問題都能用數字解決。
可憐的費雪自認為是一個有邏輯和講道理的人。他倡導教育改革,宣傳素食主義的好處,鉆研「生財之道」。然而他卻成了美國最有名的破產者。
他不斷反思,對大蕭條如此嚴重的原因做出了精辟的解釋,包括計算債務對經濟的影響,但可惜,反思不等于反省。
所以,盡管他的經濟理論今天仍受到尊重,但他本人卻光環不再。他晚景凄涼,太太過世,孤獨一人,欠著國家巨額的稅和經紀人大量債務,生活窘迫,經常被騙,因為他總是想在金融市場再賭一局大的來重振他的輝煌。
那座豪宅早被賣了,之所以沒有被掃地出門和免于坐牢,都是因為他的妻妹為他償還了價值數千萬美元的債務。這種好意對于驕傲的費雪教授來說卻是最大的羞辱。
世界既理性,也感性
經濟史學家西爾維亞·納薩爾在談到費雪時說:「他的樂觀、 過度自信和固執害了他。」
凱恩斯則不同,他有過輝煌戰績,但他也慘敗過,他從失敗中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世界上有些事不是邏輯能解釋得清的。
現在再回想一下他向他父親借錢去投資金融市場時說的話「這個賭注很大,夠刺激,我喜歡」,這無不證明他壓根就覺得投資就是賭博。
蒙特卡洛的賭徒一直都知道,押注是很刺激,但本質還是個游戲,色子擲壞了也沒關系,不用太在意,接著玩就是了。
所以當他早年投資失敗時,他就是這種不行了就再試試別的路的心態。凱恩斯從善如流,費雪卻做不到左右逢源。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不久,費雪和凱恩斯就相繼辭世了。
那時,費雪已經基本上退出歷史舞臺,而凱恩斯卻依然在金融圈里混得風生水起:在 1944 年的布雷頓森林會議上,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及全球金融體系的成立都有他的功勞,他的名字在經濟學界是神一樣的存在。
凱恩斯晚年回憶道:「我這輩子唯一的遺憾就是香檳還沒喝夠。」當然,人們對他的回憶更多的是他做的事而不是他說的話。
但他還是有一些經典語錄的,比如這一句:「我是變色龍,看你能拿我怎么辦?」 要是他能教會費雪就好了。
費雪和凱恩斯都是業界大腕,他們手頭有大量現成的信息,也會認真地收集更多數據。
正如亞伯拉罕·布雷迪烏斯這位藝術鑒賞大師被偽造者米格倫騙得暈頭轉向一樣,費雪和布雷迪烏斯落得如此下場不是因為他們專業不夠精深,而是因為他們被感覺沖昏了頭。
本書的出發點是,數據的收集和分析是能夠幫我們了解世界本真的。但我也同時指出,我們經常搞錯,不是因為沒有數據,而是因為我們拒絕接受數據給我們呈現的東西。
對費雪和其他許多人來說,拒絕接受這些數據的原因是他們拒絕承認世界已經變了模樣, 時代已經往前走了,而他們還留在原地。
費雪的競爭對手之一,一位叫羅杰·巴布森的經濟預言家不無惋惜地評論費雪為「當今世界最偉大的經濟學家之一,也是貢獻最大、最無私的公民」,但作為預言家,他失敗了,「因為他認為世界整體是理性的,不是感性的」。
我希望本書已經讓你明白了世界既理性,也感性。
編輯/Corr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