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頌
編輯|閆如意
(資料圖片)
在韓國,邪教能有多猖狂?
自葉萱抵達韓國的那一刻,邪教的威脅便如鬼魂般如約而至。
一輛車從機場跟到酒店,并在樓下守了整整一夜,葉萱害怕地給節目組打了電話,攝制組趕到時,車里的人迅速用衣服蒙住臉。
酒店內部也不安全。
敲門聲總是突然響起,葉萱小心詢問姓名,無人回答,但敲門聲卻一直持續。
自2022年3月葉萱公開身份在韓國出席記者會,供出“攝理教”教主鄭明析性侵女教徒的變態行徑后,葉萱的日常就成了這樣的恐怖片。
威脅短信、電話變成了家常便飯。教會成員還向葉萱媽媽施壓,試圖逼迫葉萱退出紀錄片,葉萱甚至痛苦地錄好視頻交代遺言。
極度的壓力導致葉萱在發布會之前出現嚴重胃痙攣癥狀,一度在車上嘔吐不止。
工作人員擔心地詢問是否需要取消發布會,虛弱的葉萱努力支撐起身子,堅定地說:“我必須要參加,上帝也不能阻止我。”
“我經歷這件事后,每天都很想死,但揭露事實我一定要做不可,哪怕只是一個人,我都不希望再出現這種受害者。”
事實上,葉萱所揭露的“攝理教”教主鄭明析早已臭名昭著,1999年便有女教徒舉報其性侵,鄭明析輾轉逃往臺灣、香港、遼寧等多地,最終在北京被捕入獄,被判10年。
令人震驚的是,鄭明析在教徒中的聲望只增不減,受害者一直在增加。
邪教,為什么能在韓國如此肆虐?
“上帝的新娘”
還是從葉萱的故事說起吧。
2012年,年僅17歲的葉萱,青春已經蒙上了陰影——
當時她在學校正遭遇校園霸凌,家中父母時常吵架,葉萱用煙酒麻痹自己,卻對未來和人生愈發迷茫。
這時,一個“姐姐”出現在了她的身邊。
葉萱和妹妹逛街時,這名攝理教教徒走近她身邊,向她傳遞了一種更為廣闊的愛——上帝之愛。
“上帝創造人的目的是愛,這種愛要比父母的愛還要多幾千萬倍,可以包容你的一切,接受你一切,無論好壞。”
在這種無條件的愛下,葉萱感受到了救贖,感覺自己“重新變成了干凈的人”。
葉萱加入了攝理教。
在攝理教,“愛”教主,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情。
鄭明析每一次出行,幾乎都是眾人擁簇,鮮花掌聲是標配,和他一起踢足球的男教徒會主動給他喂球,據說有天鄭明析射門高達1200次。
當時的葉萱還是大一新生,很難愛上大自己49歲的老爺爺。為了說服自己,葉萱每天禱告3小時,請求上帝讓她愛上鄭明析,這種強大的自我洗腦,讓葉萱徹底淪陷。
鄭明析當時正身陷牢獄,葉萱被哄騙著拍攝了比基尼照片寄往獄中,成為能見到主的“幸運女孩”。
教會的人還租下了監獄對面一間房子,透過陽臺可以看到監獄的一部分。鄭明析每天下午1點出來鍛煉,葉萱被安排在陽臺上舉著拖把搖晃,表示對主的陪伴和敬愛。
葉萱成了教會的明星女孩。
2018年鄭明析出獄,葉萱是教主最寵愛的教徒,她做過啦啦隊隊員,上臺唱過歌,當過主持人,甚至成為牧師在公共場合宣揚教義。
在眾教徒還在為能見上鄭明析一面而感到幸福和榮耀的時候,她是少有能夠走進鄭明析住所,且進入最核心生活區的人之一。
這份其他教徒眼紅的親近,讓年輕的葉萱感受到了被關注的快樂,也將葉萱一步一步帶入深淵——鄭明析的房間里。
被性侵后,葉萱曾痛苦地向教會里的“姐姐”們傾訴。
可姐姐們卻告訴她,這是上帝給了你愛,是更接近主的機會,只要和鄭明析發生關系,就等于得到了上帝的祝福。
葉萱陷入了瘋狂的自我拉扯和矛盾之中。
一方面,“愛鄭明析”幾乎是“理所當然”的,她理應為此感到榮耀;可另一方面,她又抑制不住地感到惡心。
她為自己的惡心感到愧疚、害怕,痛苦的拉扯之下,她一度選擇自殘。
就這樣,她成了“上帝的新娘”,“心甘情愿”地被鄭明析數次性侵。
事實卻是,“上帝的新娘”并非只有葉萱一個人。
葉萱之前,鄭明析打著“治病”、“檢查健康”等名義性騷擾、性侵過多位女性,其中甚至包括未成年人。
1993年,一名年僅16歲的教徒,被選中和教主一對一面談,隨后鄭明析性侵了她。這個女孩得到的安慰和葉萱是一樣的:這是來自上帝的寵愛,是在和上帝發生關系,她應該感到榮幸。
攝理教發展的幾十年,“上帝的新娘”早已成為一條成熟供應鏈,有著標準的供應流程,而且都由教徒完成。
幾乎每個受害者,都和葉萱一樣遇到了一個溫柔的“姐姐”,這個姐姐會細心關問女孩的生活細節,提供很多情緒價值,像是從天而降的天使。
只有受害者不知道,每個姐姐在街上傳道時都有一個明確的選人標準:170+的身高,漂亮的面龐。
這些姐姐幾乎都曾是上帝的新娘。
鄭明析對她們失去興趣后,會把為他做事的女孩提拔為干部,給她們錢、牧師的職位等等,不少女孩從受害者變成了新一輪的施害者。
葉萱并非第一個逃跑的人,早在1999年,就有女生報警提及鄭明析性侵的事實。
幾十年里,早有不少受害者意識到她們所宣揚的是邪教,她們一遍一遍用“傻子”、“白癡”嘲笑自己,一遍又一遍回憶自己的痛苦。
為什么這樣一個容易戳破的邪教謊言,卻可以幾十年密不透風,至今仍有大批教徒呢?
創造「彌賽亞」
想知道鄭明析為何屢屢逃脫,不得不了解下“攝理教”的創建過程。
上世紀八十年代,韓國剛經歷一段暗黑時期,貧困造成的生存問題成了絕大多數家庭正面對的現實。在1980年的韓國社會統計調查中,根據貧困線水平收入法、社會統計調查、和住宅擁有比率等方法統計,低于貧困線的家庭占比高達60.7%。
鄭明析把目光瞄準了在生存和夢想中掙扎,卻缺乏社會經驗的大學生。
1980年,鄭明析抵達匯聚了諸多韓國名校的新村,先后踏入首爾大學、延世大學等韓國一線學府,舉辦各種活動吸引年輕人并進行傳教。
不同于其他教會的嚴肅、沉悶,鄭明析帶著年輕學生們搞運動會、音樂節、野餐、露營等等,把教會塑造成一個積極向上,且充滿了自由和希望的地方。
這一切為當時的大學生們提供了喘息之地。名牌大學效應也讓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匯聚于此,教會規模越來越大,逐步蔓延到韓國各處。
“攝理教成了大學生們的天堂,在全國找沒有該教信徒的大學反而更難”。
靠著全國各地學生節假日賣花生、新年賀卡等小東西賺得的教會活動經費,鄭明析完成了自己的初步財富積累——
在眾多人還在為生計奔波的時候,他早早開上了奔馳,成了風光無兩的富人。
通過鄭明析我們發現,只需足量的人群,相對有余的金錢,再加上一點點“天意”,就能讓一個人成神。
鄭明析展現的“神跡”有很多,比如總是可以成功預測總統選舉的結果,總是能預測信徒搬家當天的天氣,甚至可以戰勝現代醫學,讓醫院檢查為癌癥晚期的人,成功康復并健康生活.....
作為一個閱讀圣經近兩千遍的人,鄭明析早已將圣經內化成了自己的版本,他的一切都與圣經有著共振:
他的出生年份是“彌賽亞重生的年份”,他的生日在圣經里對應的頁數,說著“神將他的獨生子賜予你們”,他曾在監獄服刑,其囚號1178對應著韓國半島的公里數,因此“他在替眾人受苦”......
一切都能在圣經找到源頭,一切行為皆是以愛之名。
有一定生活經驗的人都知道,所謂神跡不過是靠金錢、信息差、演技即可實現的小伎倆,而所有共振,不過是巧言令色。
但對內心痛苦急求出口的人來說,這就是“知天命,改人命”的神性。
鄭明析這種幾近神話的宣教模式,使他收攏了一眾忠實信徒。“鄭明析是彌賽亞,甚至可以說是比耶穌地位更高的人,因為他是實現最后意志的人。”
名牌大學學生早已融入各個圈層,教會的擴大使得鄭明析在各個行業都有忠實信徒,一個普通人真的擁有了神般的能力——
金錢、權力、人群,為鄭明析編織了一道堅固無比的安全網,使得他一直被起訴,卻總能逃脫。
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教主”鄭明析就被女信徒控訴涉嫌欺詐和強奸,最終卻以和解收場。
1999年,一位想脫離攝理教的女子曝光了鄭明析以教會名義性侵女子的事實,教會成員對她拳打腳踢,把她綁架回教主的住處,把她監禁在小黑屋里數日,每天虐待毆打三到四個小時。
后來,鄭明析以在海外傳教的名義,逃竄到我國港臺地區,2001年,鄭明析誘奸了臺灣省一百多位女大學生。
2003年7月,鄭明析在香港清水灣一個別墅內被警方逮捕。荒誕的是,當時他正裸著下半身和只穿泳裝的女信徒聊天,被捕時,因為下體有反應而一度無法站起來。
繳了十萬美金被保釋的鄭明析,逃亡至遼寧。他特意拍攝了視頻,將質疑和攻擊自己的人描述成了“撒旦附身”,并再次展現“神跡”:“耶穌說,絕不能有不講義氣的混蛋,戰場上不殺人還能打仗嗎,該殺還是得殺。”
這句話振奮了攝理教教徒們的心,他們白天在電視臺前游行,抗議寫著鄭明析性侵的文章,夜里對舉報、追擊鄭明析的人圍追堵截,甚至將一位反對攝禮教年輕人的父親打成了重度殘疾。
2007年5月1日,鄭明析在北京落網,遣返韓國,被判10年,2018年2月刑滿出獄。
鄭明析入獄后,把韓國警方給他戴的電子腳銬形容成自己的賽博十字架,繼續把自己塑造成圣父,葉萱便是此時被傳教,成了性侵受害者之一。
而可悲的是,在葉萱以及無數受害者站出來的當下,鄭明析仍是無數人心中的彌賽亞,以愛度人,是救世之神。
邪教,為什么能在韓國遍地開花?
好笑的是,《圣經》里只有一個圣父彌賽亞,但在韓國卻有近百個,每一個彌賽亞都有自己和上帝交流的方式。
萬民教教主李載祿也是彌賽亞之一,他的神跡主要依賴光。
比如舞臺上會出現強烈耀眼的光芒,普通教徒也能在他的指引下看到天使的光芒。又比如他時常讓教徒看一些風景照片,指出月亮上有自己的臉,酷似天使的云朵中也有自己的輪廓......
任何一個接受過教育的人都覺得荒唐滑稽的場面,為什么仍有無數人相信這是上帝顯靈,愿意追隨于李載祿?
因為他能“治病”,尤其擅長治療生命難以承受的痛苦。
他曾讓坐輪椅的人當場站立起來,也曾讓盲人恢復視力,任何癌癥晚期到了他手里再也不是什么絕癥,人在他手下獲得的不是健康,而是新生。
每年五月第二周,他都會舉辦治愈病人的集會,無數求救無門的家庭把這一周當作“什么辦法都要試試”的救命稻草,在現場看到很多人被“上帝寵愛”,重度傷患也可以痊愈、康復。
這一幕像神光,照亮了無數黑暗的家庭。
李載祿將15000多名信眾按照“去天國的順序”分為五個等級,每個等級又分成多層,所有人都要為進入高等級而努力。
而另一方面,他向教徒講地獄之道:不交什一奉獻和貢物的人會受到上帝的詛咒,所有遭遇不幸的人,百分之百都是沒有上交。
盡管在布道中,一切收錢的活動都被稱為“讓大家更好侍奉主,讓更多人進入天國”,但剝掉各種華麗包裝,這套天國地獄的上升渠道粗糙又霸道:
近天國遠地獄的辦法,便是交錢,交最多的錢。
但沉溺其中的教徒們沒能看破李載祿斂財的心思,盡管萬民中央教會的人大多數處于底層收入水準,但在各種節日、各種名頭的募捐中,無人甘居人后。
只是他們從未想過,他們這些錢多被李載祿揮霍在了賭場上。
而如攝理教教徒一般,萬民教的教徒們也用生命維護著教主、萬民教的名譽。
1999年,韓國MBC電視臺接到觀眾舉報,制作特輯揭露萬民教的謊言,這引發了萬民教教徒的不滿,打電話威脅節目制作人及其親屬,大批教會成員拿著節目組制作人的照片,圍堵電視臺,要求節目停播。
這或許是《以神之名:信仰的背叛》這一紀錄片沒有對邪教做更深入探究的原因。即使如此,該片播出后也受到了片中幾個邪教組織不同程度的威脅,其中以“寶貝童山”為盛。
寶貝童山由金己順創建,只有追隨她的人才能在世界末日來臨之日,進入永生的千年王國。為了信仰的愛之王,信徒們舉家搬進寶貝童山,傾盡財產和體力建造心中的“千年王國”。
而他們一手締造的千年王國,在眾人眼中更像是惡魔的花園。
想要進入寶貝童山,必須要戒掉三樣東西:物質、人情、情欲。
每一位信徒,都要從大清早就被迫做重體力勞動,幾乎沒有時間睡覺。而親人犯錯時,身為家人的教徒,必須第一個對其進行懲罰。愛情、親情或其他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在寶貝童山是絕對被禁止的。一旦觸及,就會淪為奴隸。
所有進入寶貝童山的人,只有一個身份——金己順的信徒。
與攝理教、萬民教相比,絕對封閉的寶貝童山對人的壓榨和暴力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超乎外人想象。
7歲的崔樂園成長在這里,他所處的世界是一種神奇的構造:
在這里,媽媽是阿姨,爸爸是叔叔。還有很多叔叔、阿姨、姐姐,強壯的男人蓋房子,女人做飯、出去賣紫菜包飯,他們一刻不停地忙碌,睡覺的時間都沒有。還沒長大的他,總是不舍得媽媽離開,哭過好幾次。
有天他不小心把臟東西蹭到了墻上,被童仙金己順看到了,自此之后他再也沒見過自己的媽媽。
金己順對樂園媽媽說“崔樂園被鬼附身了”,所以把崔樂園丟進了豬圈,并改名為“樂鬼”。
崔樂園在豬圈整整挨餓一周,中間因為太餓跑出去了一次,結果被重新抓回豬圈,強制喂吃豬糞,隨后金己順命令在場教徒對7歲的樂園進行毆打,第一個對崔樂園揮棍子的人,是他的姨媽。
7歲的崔樂園,永遠地留在了那個雨夜里,直到第二天,樂園的媽媽才被通知,“樂鬼死了,死的時候身體像貓一樣扭曲。”
或許是斬斷人情的效力,也可能是每日的勞作、洗腦早已讓崔樂園媽媽麻木,樂園去世,仿佛只是無關痛癢的普通人離世一樣,她平靜地接受了兒子的死亡。
崔樂園的爸爸無法接受孩子的離世,將樂園的故事公之于眾,更多人從寶貝童山逃出并公開了這片“千年王國”所發生的種種暴行,其中細節讓無數人不寒而栗。
但很多毆打致人死亡的案件都已過了追訴期,寶貝童山事件被曝光之后,金己順收買了相關人員,讓案件無法推進,檢察院唯一的希望放在崔樂園母親身上。可惜被邪教洗腦的崔樂園母親選擇包庇金己順。
金己順最終因沒有物證被判處了四年有期徒刑,交付贖金后重回寶貝童山,靠著對信徒的剝削開了音樂公司,依舊享受了無盡的“榮光”。
而崔樂園的人生永遠停在了7歲。
如今,樂園媽媽已清醒,每天活著卻像是在人間煉獄,采訪過程中一度情緒崩潰。
但更可悲的是, 紀錄片里崔樂園的名字只出現幾次,在媽媽、姨媽等諸多親人的嘴里,他依舊是樂鬼。
攝理教、萬民教、寶貝童山只是韓國邪教的冰山一角,在我們閱讀這篇文章的同時,或許也有新的邪教受害者產生。每個邪教暴力的方式不同,卻有著相似的內核——
借錢之力假解眾生之苦,卻借人之苦自封為神。
韓國導演李滄東曾說,“人類信教,是因為每個人都無法回避對痛苦和未來的恐懼,以及死亡”,而韓國邪教的層出不窮,恰恰反映出韓國民眾們的恐懼、痛苦。
巨大的貧富差距、一路高漲的房價、越來越高的學歷門檻,使得很多韓國人喪失了生活的意義感。據知名民調機構益普索集團發布的《2023年度全球幸福感》調查報告,在32個國家中,2022年韓國的居民幸福感排名第31,僅高于匈牙利。
這些奮力掙扎在社會底層的普通人,遭受著來自對生命意義求索不能的困惑、無助、憤怒的痛苦,轉而從宗教信仰中找尋精神解脫。抱團取暖的同時,希望找到存在感與意義。
但當這份迷茫和真心被有心之人利用時,愛與幸福的信條能否真的帶來任何實質性的拯救顯得孱弱而可疑。而對自我、他人造成的傷害卻是一生無法愈合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