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齊然 嘉沐
(相關資料圖)
2023年的齋月剛剛過完一半,蘇丹首都喀土穆的市民就無法平靜生活了。
當?shù)貢r間4月15日,喀土穆街頭爆發(fā)出陣陣槍聲、爆炸聲,之后出現(xiàn)飛機投彈轟炸的聲音。網上流傳的視頻顯示:一群人騎著摩托車通過一個路口時,一對坦克從遠處的黑煙中開了出來。
半島電視臺的視頻顯示蘇丹沖突異常激烈。
這是蘇丹政府軍和另一支武裝力量“快速支援部隊”(RSF)直接交火了。這兩支武裝力量一度是盟友關系,如今分道揚鑣。開始交火后,雙方都指責是對方先開的第一槍。
蘇丹中央醫(yī)生委員會4月18日發(fā)表聲明稱,蘇丹武裝部隊和快速支援部隊之間的武裝沖突已造成至少144名平民死亡,平民和士兵受傷人數(shù)升至1409人。另據(jù)聯(lián)合國蘇丹問題特使說,沖突已造成至少185人喪生,超過1800名平民和戰(zhàn)斗人員受傷。
從衛(wèi)星圖像來看,喀土穆機場成為雙方爭奪的重要對象,多架民用飛機損毀在停機坪上,并冒出黑煙。喀土穆的醫(yī)院也擠滿傷員,亦有醫(yī)院在交火中受損。
衛(wèi)星相片顯示,喀土穆機場在交火之后濃煙滾滾。
外交官也難幸免。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何塞普·博雷利4月17日在社交媒體推特寫道:“幾小時前,歐盟駐蘇丹大使在自己的住所遭毆打。保護外交館舍和外交人員安全是蘇丹當局首要責任,也是國際法規(guī)定的義務。”
自2019年統(tǒng)治蘇丹長達30年的前軍人總統(tǒng)巴希爾在民眾抗議和軍方政變中下臺后,該國一直不太平。這次交火,意味著蘇丹局勢的進一步惡化。
掌權30年之久的前總統(tǒng)巴希爾。
當?shù)厝A人:“感覺有點害怕了”
如今的喀土穆成了一座“鬼城”。4月16日到17日的24小時內,城市全面停電,許多建筑起火,槍炮聲不斷。
在某家石油企業(yè)工作的南蘇丹人皮特(Kiir Peter)告訴《鳳凰周刊》,其所在公司在蘇丹首都喀土穆有分公司,4月15日沖突爆發(fā)后,皮特一直在聯(lián)系當?shù)赝拢源_認后者的安全。
當天下午4時,皮特與同事通話時一度聽不見對方的聲音,原因是軍機飛過同事所在的街區(qū),發(fā)出巨大轟鳴聲。
皮特的同事住在喀土穆州的恩圖曼。恩圖曼是組成首都的三個城鎮(zhèn)之一,與喀土穆隔河相望,也是蘇丹人口最多的城市。4月15日,沖突先在喀土穆市中心爆發(fā),然后向南推進,到了下午接近恩圖曼。
據(jù)皮特說,同事將妻子和孩子安頓在家,自己出門試圖了解情況。他居住的房屋沒有地堡或防空洞,周圍也沒有可以作為避難所的地方。在家時,同事聽到多次炮擊聲,因此非常恐懼。他告訴皮特,“炮擊像是從很遠的地方打來的,其中一些落在了家附近。”
中資企業(yè)員工蔡勇在喀土穆已經生活了13年,他告訴《鳳凰周刊》:“4月15日上午10點鐘左右聽到了槍聲。當時我正在修理汽車,突然看到周圍人都跑起來了,我也趕快回家了。”
4月16日,蘇丹軍方宣布,應聯(lián)合國建議,人道主義停火三小時。快速支援部隊同樣短暫停火。喀土穆16日夜間相對平靜,但17日早晨,槍炮聲再度響起。
沖突爆發(fā)后,喀土穆街頭一片混亂。
蔡勇回憶說,16日的交戰(zhàn)聲持續(xù)了很長時間,頭頂?shù)膽?zhàn)機一直在轟炸,遠處不停傳來炮聲。后來趁著三小時的停火時間,他又出去采購一些物資。當時超市已經關門了,他就去小店采購一些礦泉水。“至少要準備上一個月的量”。
“這里小摩擦經常發(fā)生,所以我起初沒太在意。沒想到會發(fā)生這么大的事情,感覺有點害怕了。我聽說,已有其他中資企業(yè)在騷亂中被搶了。”蔡勇說。
這兩天,喀土穆出現(xiàn)了敗兵趁火打劫、入戶搶劫財物的報道。路透社說,沖突爆發(fā)后,喀土穆街頭就看不到警察。
沖突雙方:前伙伴變成對手
據(jù)皮特說,此次沖突爆發(fā)之前,蘇丹軍方和“快速支援部隊”的緊張關系持續(xù)已久,但從沒發(fā)生實質性武裝沖突。
這次交火雙方,一方是布爾汗將軍(Abdel Fattah al-Burhan)指揮的蘇丹武裝部隊。作為武裝部隊總司令,2019年布爾汗帶領軍隊推翻巴希爾,其后一直掌握國家最高權力。
蘇丹武裝部隊總司令布爾漢。
另一方是穆罕默德·哈姆丹·達加洛(Mohamed Hamdan Dagalo)領導的“快速支援部隊”。達加洛更廣為人知的是他的綽號“哈米蒂”(Hemeti,意為小穆罕默德)。
蘇丹“快速支援部隊”領導人哈米蒂。
如果說布爾汗代表的是在蘇丹北部成長、喀土穆上學讀書的傳統(tǒng)精英,哈米蒂的崛起之路則頗為曲折。
1975年出生的他是蘇丹的“邊緣人”,老家在蘇丹西南部達爾富爾和乍得邊境上的一個阿拉伯部落,曾做過出售駱駝和綿羊的商人。在布爾漢和軍方精英看來,哈米蒂是一個沒有文化和根基的“鄉(xiāng)下人”。
然而,21世紀初初的達爾富爾危機中,哈米蒂趁勢崛起,控制了代表政府一方打擊反政府武裝的準軍事武裝“金戈威德”(Janjaweed)。這支武裝也是快速支援部隊的前身。2013年經過整合改組,其他幾支準軍事力量也被集中到了哈米蒂麾下。一般認為,該部隊兵力在7萬-10萬人。他們不僅在蘇丹境內擁有很大特權,還出境參戰(zhàn)過——比如在也門內戰(zhàn)中幫助過沙特一方。
在海外,哈米蒂可謂惡名昭著。達爾富爾危機時出現(xiàn)了大量屠殺和侵犯行為,許多人權組織認為,哈米蒂率領的“金戈威德”要負主要責任。2019年6月蘇丹民眾要求巴希爾下臺時,有數(shù)十名抗議者被殺,許多人認為,其中有哈米蒂旗下武裝人員的身影。
按照德國《明鏡周刊》的說法,哈米蒂是一個“機會主義者”。2019年推翻巴希爾的政變中,哈米蒂曾和布爾漢一起聯(lián)手。其后他也成為布爾漢的副手。2019年底,軍方曾短暫推出一個文官過渡政府,但在2021年底又發(fā)動政變終結了該政府。那次政變仍是哈米蒂和布爾漢合作所為。
哈米蒂除了和沙特有所聯(lián)系外,還和俄羅斯雇傭兵集團瓦格納過從甚密。比如,2023年初哈米蒂表示,幫助中非共和國挫敗了一場政變。前總統(tǒng)弗朗索瓦·博齊澤(Francois Bozize)領導的中非反對派則出來辟謠,并指哈米蒂背后有瓦格納集團的支持。
瓦格納集團在中非的安保和礦產領域有不少生意,哈米蒂則在蘇丹和中非邊境有許多金礦業(yè)務。去年春天,哈米蒂曾在莫斯科待了一周,還表示蘇丹和俄羅斯可以有更深入的合作。
盡管布爾漢背后有埃及等國的支持,但并不意味這場沖突就是一場“代理人戰(zhàn)爭”。分析人士認為,布爾漢和哈米蒂的沖突只是“權力斗爭”,兩人都沒有什么固定的意識形態(tài)或宗教派別立場。簡而言之,他們只想爭奪“在蘇丹到底誰說了算”。
去年12月,蘇丹軍方和民間代表達成一項權力移交的路線圖,計劃在今年4月簽字。路線圖要求布爾漢和哈米蒂將政權交給文職領導的政府,并要求實現(xiàn)兩支部隊的合并。這一進程顯然刺激了兩人之間本就存在的裂隙:布爾漢一方試圖通過這一協(xié)議剝奪哈米蒂的準軍事部隊權力;哈米蒂則試圖保護自己的部隊和商業(yè)利益,最終導致了一場你死我活的權力爭奪。
德國促進公民和民主價值觀的基金會喀土穆辦事處負責人羅爾斯 (Christine Roehrs)告訴德國之聲,“當聯(lián)盟有利于兩人的共同利益時,他們就會聯(lián)手,就像是2021年10月反對當時臨時政府的聯(lián)合政變。然而,現(xiàn)在兩人在軍隊和民兵之間未來關系的問題上利益分歧,前伙伴就變成了對手。”
局勢惡化:正滑向內戰(zhàn)邊緣?
蘇丹沖突再起,導致本已脆弱的局勢進一步惡化。聯(lián)合國分管人道主義事務的副秘書長馬丁·格里菲思說,這迫使聯(lián)合國機構及其人道主義合作伙伴暫時停止多個在蘇丹境內的援助項目。
聯(lián)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4月16日表示,這一多邊援助機構15日在北達爾富爾州分發(fā)物資時遭沖突殃及,雇員三死兩傷,因此不得不暫停在蘇丹的一切活動。
不只歐盟外交官遭到毆打,也傳出喀土穆大學孔子學院兩名教師被困的消息。對此,中國外交部發(fā)言人汪文斌4月18日表示,獲悉這一消息后,中國駐蘇丹使館第一時間應急處置,與蘇丹相關方面密切溝通協(xié)調,目前兩人已脫險并轉移至相關安全區(qū)域。外交部和駐蘇丹使館將繼續(xù)跟蹤當?shù)匦蝿莅l(fā)展,全力維護在蘇中國公民和機構安全。
和之前蘇丹的各種內戰(zhàn)不同,這次的交火不僅僅發(fā)生在首都,也在全國各地發(fā)生。這是因為快速支援部隊在全國都有部署和營地。這也意味著局勢很可能進一步升級,從而演變成一場內戰(zhàn)。
4月16日,蘇丹民眾在紅海城市蘇丹港迎接忠于布爾漢的士兵。
此前蘇丹外交部發(fā)聲明稱,武裝部隊總司令布爾漢決定解散快速支援部隊,并稱之為叛軍。布爾漢表示,快速支援部隊企圖領導政變,是對國家的背叛。快速支援部隊則宣稱,已經控制喀土穆所有出入口,強調不會向武裝部隊屈服。
而自沖突爆發(fā)以來,蘇丹軍方和快速支援部隊均聲稱控制一系列要地,包括喀土穆國際機場、總統(tǒng)府,但無法獲得第三方獨立證實。
4月17日,喀土穆機場附近的建筑物冒出黑煙。
面對當前情況,各國都嘗試勸和調停。聯(lián)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敦促沖突雙方“立即停止敵對”,警告倘若局勢進一步升級,“對蘇丹和整個地區(qū)可能極具破壞性”。非洲聯(lián)盟主席穆薩·法基4月17日表示,將立刻動身前往蘇丹推動停火。非盟還呼吁蘇丹內部各方“堅定拒絕任何可能導致局勢變復雜的外力介入”,“盡快采取一項和平方案,通過包容性的對話來解決分歧”。
4月17日,布爾漢在接受英國天空新聞臺采訪時,表示自己目前安全。但談到是否接受國際斡旋時,他暗示仍希望取得對哈米蒂的勝利,意味著在此之前要開展對話和和談的可能性不大。
在巴希爾時代,蘇丹的經濟高度依賴南蘇丹地區(qū)的石油出口。但隨著內戰(zhàn)和2011年南蘇丹的獨立,蘇丹國民經濟遭到重創(chuàng)。在那之后,哈米蒂的金礦生意成了蘇丹重要的收入來源。但這也意味著蘇丹的經濟高度“私人化”和“軍閥化”。
這使得要想讓哈米蒂這樣的人交出兵權變得極為困難——軍隊和生意在這里交織在了一起。
非政府組織“國際危機組織”(ICG)曾在2019年巴希爾下臺后發(fā)布過一份報告,分析了后巴希爾時代的蘇丹可能面臨的風險。其中尤其提到蘇丹的“安全部門支離破碎,有發(fā)生自相殘殺的危險”——這指的便是哈米蒂的準軍事部隊。當時他們給出的建議是,國際社會通過經濟援助、解除制裁,鼓勵蘇丹的經濟活力,并以此為誘因,推動軍隊交出政治權力。但如今來看,這一問題的解決仍是遙遙無期,一場內戰(zhàn)似乎迫在眉睫。
在2019年那場推翻前總統(tǒng)的抗議中,學生、年輕人和女性占據(jù)重要位置。蘇丹社會學家Mai Azzam在對年輕一代的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年輕人對整個系統(tǒng)感到絕望,無論是做生意,還是打工,他們都被巴希爾時期長期的經濟停滯、腐敗和戰(zhàn)亂折磨得心灰意冷,因此對徹底改變蘇丹有著極高的熱情和信念。
2019年的蘇丹抗議活動中,女性和年輕人扮演了重要角色。
此后,蘇丹社會持續(xù)向軍方尋求權力的讓渡,尤以各種各樣的基層自治組織——社區(qū)委員會和專業(yè)人士協(xié)會為主。
2019年8月21日,以經濟學家阿卜杜拉·哈姆杜克(Abdalla Hamdok)為總理的過渡文職政府成立,標志著軍方交權的開始。然而,出于種種原因,2021年10月25日軍方再度發(fā)動政變,標志著這一過渡階段的失敗。
尤其在2021年之后,蘇丹民眾不斷向軍方施壓。這促使2022年底,軍方再次給出了一個權力過渡方案——即前文提到的過渡計劃。也因此,布爾漢和哈米蒂的矛盾被擺上臺面。
在非洲,蘇丹是最大的國家之一,但因為殖民歷史,相比鄰國埃及和埃塞俄比亞,蘇丹的人口結構更為復雜,積累的矛盾更多,經濟形勢也更加不容樂觀。前兩年,埃塞俄比亞剛剛經歷了一場傷亡慘重的內戰(zhàn)。這一次,蘇丹人能否免于一場箭在弦上的血光之災?(程靖、關珺冉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