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yè)主：曉瑩，28歲，來自河南農村，在鄭州做化妝品導購。
位置：新鄭南龍湖區(qū)，康橋那云溪。
房子：91平，首付20多萬，貸款50多萬，月供3000元。
我確實想要一個房子。從高中開始我就是租房住，直到現(xiàn)在。租房的人很沒有尊嚴，冬天查液化氣，一個男的敲門，聲音很大，讓我開門。我覺得不是很方便，沒開。那個人說的話我印象特別深，“愛住不住，不住滾出去。”
當時我就想，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我把房子買在新鄭，樓盤叫“那云溪”，有云、有溪。看到這個名字，我就能想到父親在老家的房子——土房子比較高，下面是溪、上面是云彩，去年房子被洪水沖了。
家里的變故比較多。我爸出車禍偏癱了九年，2019年中秋前幾天過世。老家很多人都覺得他是家里的一個負擔，父親離開了，他們都說我沒有負擔了，趕緊找一個有房子的人結婚。我當時就想證明自己，我爸以前是包工頭，他蓋了一輩子房，想讓他看到女兒也有自己的房子。
●曉瑩站在尚未完工的樓中張望。
2020年11月我買了這個房子。現(xiàn)在覺得挺諷刺的，去售樓處的時候，是他們叫車把我從老家接過來的，一路陪著，中午還給我點飯，晚上再送我回去。現(xiàn)在房子這個樣子，沒有一個人告訴我。
當時銷售一直夸我，說女性就要有獨立意識，就要買房，給自己一個翻盤的機會。說著說著，我就簽了，合同都沒仔細看。交完定金銷售說，再不趕緊付款送車位的優(yōu)惠就沒了，車位就給了一張紙。三個銷售為我服務，我記得特別清楚。
那天交完錢，我覺得自己太沖動了，應該再跟誰商量商量的。但那個時候沒有人可以商量，我覺得是個奔頭，催著我活下去。
●下晚班回家的曉瑩。
●康橋那云溪樓前。
●上圖：原本規(guī)劃的綠地景觀變成了田地。下圖：回想起自己的父親曉瑩變得沉默。
買完房后，我背上了3000塊的房貸，每個月工資四千多，還完月供，工資勉勉強強支撐。上班不敢停工，也不敢生病，發(fā)燒我就忍著，感覺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只沒有腳的鳥，要一直飛，不應該停。
我媽是從村里人那里知道房子爛尾了，村里人都說，早就說女孩買什么房，找個有房的人嫁了，也不至于是這個局面。
從我媽知道之后，我整個人就不好了，因為房子是瞞著她買的。前段時間一直在交往的對象，也因此跟我分手了。我們相識也是因為這套房子，當時我在網上發(fā)了選車位的視頻，他還夸我陽光。
●7月中旬，停工的樓盤大門緊鎖，曉瑩鉆過圍墻去看自己的房子。
因為拮據(jù)，我把養(yǎng)過三年的貓都送走了。其中一只特別乖，我一回家就跑到我腳邊，舔我。它原本特別挑食，后來從很不喜歡吃貓糧，變得開始吃貓糧，生活水平一點點下降。
送走它那天，我給它收拾了貓包，說跟著別人享福去吧，它回頭看了看我。我覺得自己挺沒有良心。起初我還能看到它的視頻和照片，后來，收養(yǎng)人告訴我，它被弄丟了。
●去公園里喂貓是曉瑩難得的閑暇。
業(yè)主：李凱，研究生畢業(yè)兩年，和女友戀愛六年，準備結婚。
位置：鄭州金水區(qū)北三環(huán)，瀚海思念城。
房子：96.8平米，單價1.9萬，共180萬。首付55萬，貸款125萬，月供7164元。
我們原本打算年底在新房里結婚。房子是兩年前買的，當時我在讀研，快畢業(yè)了。張敏(女友)來看的樓盤。其實最初也考慮了二手房，但有的很舊，位置也不好，位置好的大概2萬4一平米。后來還是選了新房，我們要結婚，買一套房，一輩子就住在這了。
●尚未完工的瀚海思念城。
我畢業(yè)簽了一家鄭州的IT公司，每個月有8000多工資，想著月供還是負擔得起，但自己沒有積蓄，首付的錢還是父母來付。之前他們就說過買房，讓我去看，看好了和他們說，(2020年)5月20號那天我爸就給我打了10萬，后來又湊齊了55萬的首付。
“520”交首付對我們來說是挺有意義的。但收到父母打來的錢，心里很不平靜。父母在外地打工，這是他們辛苦攢的錢，一下子就都打過來了。我看著手機轉賬欄很久，咬咬牙點了交付，心里想我們兩個之后一定要在鄭州好好打拼。
●李凱的月供記錄。
買了房子，我和張敏一直設想，就裝修成簡約風格，重要的是省錢。我不再買昂貴的球鞋，我們沒再去過電影院。今年清明節(jié)，本來計劃去周邊轉轉。張敏臨時接了個寫報告的活兒，14個報告，一個400塊，三天必須寫完。
為了這5千多塊，我們取消了游玩計劃。一個報告五六十頁，我倆從早上開始，每天弄到夜里3點。實在干不動了，就互相激勵，再努力一把。
●上圖：李凱和張敏目前在一個30平米的小房子里生活。下圖：為了節(jié)省平日花銷，李凱和張敏很少外出吃飯。
雖然生活節(jié)省，但還是有奔頭。建筑工人會發(fā)一些房子的施工視頻，我還私信和他們聊天，打聽房子進展。去年7月工人們說，他們準備撤場了，發(fā)不下來工資。我問了置業(yè)顧問，回復是項目資金緊張。原定今年6月30號交房，現(xiàn)在外立面都沒做好，只是封頂了外面涂了漆，里面的墻沒粉刷、水電也沒有弄。
●上圖：瀚海思念城樓盤內部尚未完成粉刷的墻體。下圖：樓房之間建筑材料散落各處。
自從工地停工(去年7月)，我就一周去工地看兩次，期望有人在施工，但最后都成了失望。為了能多賺些，我和領導申請去外場施工，會有額外的提成，但是很累。有一天晚上，在外場工作了一天，走了好多路，回家很晚。看見業(yè)主群在講房子的事，我就自言自語說，“為什么我辛辛苦苦還著月供，房子還沒拿到。”
我女朋友比較理性，給我講大道理，我就聽不進去了，還拌了兩句嘴。以前我挺開朗的，常和朋友出去吃飯聊聊天，現(xiàn)在感覺性格都變了，每天下班回家就不出屋，刷房子的信息。張敏勸我不要太悲觀，結婚在哪都可以，只要能在一起生活。剛畢業(yè)時，我們經常聊房子的事兒，現(xiàn)在基本不聊了。
前幾天我媽打電話問我咋還不交房，我報喜不報憂，說現(xiàn)在行情都不好，肯定是能交房。一想想我媽在外地白天在單位給員工做飯，晚上還要打一份零工，真不知道怎么開口和他們說。
●李凱躺在床上看網上關于樓盤的信息。
業(yè)主：夏夏，開封人，在鄭州讀大學，畢業(yè)兩年，目前失業(yè)中。
位置：鄭州金水區(qū)北三環(huán)，瀚海思念城，靠近北龍湖商圈。
房子：48平米公寓，14層，總價60多萬。首付分期，用大學兼職的3萬元支付第一期，月供約3000元。
“致敬每一個在鄭州打拼的人。”前兩天，我在地鐵上看見一個房產廣告這樣寫。很感觸，想想自己依然還在打拼，房子卻爛尾了。大一那年，剛進入這個城市，晚上出租車拉著我上了高架橋。看著高樓里的燈光，我就想，什么時候能在這兒有個自己的家。當時就立了flag：要努力留下來，25歲之前有屬于自己的房子。
2020年，我大學畢業(yè)，看了三次之后就買房了。我和爸媽來簽貸款，當時我不夠貸款年齡，他們是我的擔保人。樣板間很漂亮，我爸還說“你這個房子買的不錯”。
我買的是14層，特價房，數(shù)字不好，沒人要。年輕人不介意這些，對我來說，在鄭州有個落腳地就行。我計算過，每月還3000元，差不多30歲就還完了。可以住，還可以做陪嫁，它代表了我很多東西。
●等待面試的夏夏。
我之前在一家奢侈品店做陳列設計，朝九晚六，待遇不錯，月薪六七千，算上節(jié)假日差不多八九千。當時覺得有房子，也有喜歡的工作，是很幸福的事兒。我買的公寓離工作地不遠，每次從那經過，我都停下來拍張照片發(fā)微博：“趕快蓋起來，我等著你長大。”我想看著它一點點長大，一直拍到去年7月份，那個樓不長了。
我的14層目前還是個“空氣房”，也沒敢和父母說，顯得我很沒眼光，但是后來網上有很多消息，大家都知道了。
●夏夏用手機記錄樓盤現(xiàn)狀。
買房時我沒有花爸媽的錢。自己大學兼職攢了三萬，首付是分期交付的，每半年要交6萬，直到去年12月還在按時交。今年到交付的日子沒找我要錢，置業(yè)顧問也沒影了。我媽安慰說暫時也不用給錢，壓力還小一點，她感覺我壓力可大。
一切都沒有按照計劃走。今年6月，我還被裁員了，9個銷售加上我全被裁掉。錢是一方面，要還月供，另一部分是我努力這么久，沒有結果。我現(xiàn)在晚上失眠，一個人在屋里告訴自己，要掙錢，不能被打敗。但再睜開眼，一天又要開始了，沒有班上，還有那么多錢沒還。
雖然首付分期的錢暫時不用交了，每個月給銀行3000元的月供還是要交的。6月交月供是我第一次找我媽要錢。我給她發(fā)微信，說我失業(yè)沒錢了，她打過來5000塊。
●在面試途中的夏夏。
最近我天天翻招聘信息，剛畢業(yè)的時候找工作每天都有公司給我發(fā)信息，今年沒有HR跟我說話，已經面試了5家公司，都沒什么結果。我最近考慮去南方試試。
自從房子停工，我就不想再去看了，剛買的時候我弄了好多套設計方案，還畫了設計圖，現(xiàn)在這些圖都被我壓到了柜子里。想想自己還在出租房里找工作，依然沒有家的感覺。
業(yè)主：郭寧，91年出生，周口人，畢業(yè)后在鄭州生活10年，一直租房，搬家6次。
位置：南四環(huán)，盛潤運河城。
房子：89平，首付36萬(先付10萬，剩余的兩年內支付)，貸款80萬，月供4900元。
2017年最后一次搬家，我正懷孕5個月，因為妊娠反應一直在家里休息。我和我老公租的是村里的回遷房，沒有房產證。當時通知我們第二天必須離開，幾十戶就硬被趕出來。我一個人在家很崩潰，覺得租房永遠是在別人的屋檐下，人家一句話我們隨時就要走，當時我就想有套自己的房子。
●盛潤運河城規(guī)劃沙盤。
身體穩(wěn)定以后，我又找了一份工作，做室內裝修設計。上班要去工地現(xiàn)場量房，有時候還要爬梯子，有危險性，沒有哪家公司敢用一個孕婦。我找到了之前合作過的公司，老板也是個女的，年齡比我大一點，同意我上班了。
早高峰坐公交車人很多，我當時還看不出來是孕婦，乘客根本不在意，隨便擠。在車上不舒服，我就提前下來，緩一下再打車去公司。中間也想過放棄，又覺得解決了上班的問題就可以了，就騎電動車上班，每天來回騎30公里路。
直到進產房前半個月我還在跑工地。其實這么拼就想著多干一些活兒攢些錢買房，我和我老公都是農村出來的，家里幫襯不了。
●上圖：下班時間，郭寧依然在公司對接客戶。下圖：郭寧為自己房子設計的室內裝修圖。
決定買房子是在2018年底，考慮在鄭州南四環(huán)附近，離上班的地方近，比市內便宜。看了一個月，選了盛潤運河城，每平米比附近少1000多塊，也是附近唯一能首付延期兩年交付的樓盤。對我們來講，這兩年就努力攢首付款就可以了，不用壓力那么大。
考慮到小孩上學，它周邊還要建創(chuàng)新街小學分校，師資力量比較好。學校會有老師家訪，我們不想因為房子給老師留下不好的印象。
●在客戶的房子中，郭寧監(jiān)督裝修進程。
首付款攢夠，還要攢裝修的錢，我基本上是無休狀態(tài)。以前我對接5個客戶，買房之后，裝修旺季我可以對接10個。周一到周五跑工地監(jiān)工，周末陪客戶去看房子進展。有一次客戶改了4版，依然不滿意。我繃不住了，臨近下班，我出店門口了又拐回來，坐在那哭了將近一個小時。其實已經是超負荷工作了。
2020年12月，我們去交剩余的首付款，順便在樓盤四周轉了一圈，當時非常安靜沒有人在施工。那是冬天，覺得停工也是正常。后來業(yè)主群說房子還沒動工，就感覺到有問題了。原定去年6月交房，已經過去一年了，基本沒有變化。
我就一直在想，給客戶裝修了這么多房子，到現(xiàn)在自己房子還沒有裝修成。
●盛潤運河城樓盤現(xiàn)狀。
給客戶每裝修完一個房子，都要去家里送些小禮物慶祝一下。房子爛尾之后，我把這些活動交給了同事。客戶住進新房本是件高興的事，但會想到自己的房子，不想把這種負面情緒傳遞給別人。
最近的一個周一，我難得休息，早上送孩子去幼兒園。那天已經7點40看小孩還沒有起，我就開始催他。一早上都在催他洗臉刷牙，穿哪個衣服哪個鞋。小孩剛起床他也不想回答你，因為這我吵了他一頓。
晚上他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來跟我說，“媽媽以前你沒有送過我，我今天沒有遲到，到教室時才有4個小朋友。”當時心里很難受，以前忙于工作，我沒有送他上過學，都是姥姥帶他，我不了解這些情況。
●工作間歇，郭寧在客戶的房子中，看著對面業(yè)主已經入住的樓房。
這兩年我一直覺得可以做得更多一點，多掙一點。但這段時間感觸特別多，我寧愿不掙錢了，想留出來時間多陪一下孩子。他今年5歲了，7歲要上小學，我還有兩年的時間。如果在孩子上小學之前，房子交不下來的話，我們計劃是一起回老家。(呂萌 張雅麗)
(文中曉瑩、李凱、張敏、夏夏為化名。作者蔡家欣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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