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八個月，回憶起2021年7月的水災，河南省洛陽市孟津區朝陽鎮瀍溝村的賈女士至今還心有余悸，“太可怕了，沒有人想再經歷一次”。
根據2022年1月21日國務院調查組公布的報告，2021年7月17日至23日，河南省遭遇歷史罕見特大暴雨，發生嚴重洪澇災害，共造成河南省150個縣(市、區)1478.6萬人受災，因災死亡失蹤398人。天災之外還有“人禍”，河南省尤其省會鄭州市多名領導干部因為存在事故責任和違法違紀問題被處理。
孟津區也是去年河南大水的災區之一。“(當時洪水)和大門門檻一樣高了。”賈女士告訴記者，幸運的是她家門口有一條新修的河道，保證了泄洪通暢，最終她和鄰居保住了家園。
賈女士所言的“救命”河道，是2016年孟津縣(注：2021年3月，孟津縣與原洛陽市吉利區合并為孟津區)啟動的一個兼具蓄水防洪和提升城市景觀的城區水系建設工程。
不過令人意外的是，這條在去年水災中發揮了泄洪作用的河道、該項孟津縣曾花大力氣投入的民生工程，日前卻被曝出是一個爛尾工程。
已修建好的水系河道
工程建設方河南縱橫生態環境有限公司(下稱縱橫公司)于2022年1月10日在網上公開舉報，稱孟津區多名現任或者前任領導涉嫌瀆職、違法發包工程、新官不理舊賬等行為。
縱橫公司負責人向記者抱怨稱：“孟津政府欠著我們1.8億元左右的工程款不給，拖了好幾年了。這個工程兼具蓄水防洪和景觀提升的功能，我們中標這個工程的時候還想著既能為孟津的發展做貢獻，還能賺取利潤。誰能想到事情會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呢?如今，整個公司都瀕臨絕地了。”
針對此事，記者電話聯系了孟津區水利局辦公電話和局長手機號碼，但均無人接聽，發送的采訪短信，截至發稿也未獲得回復。
城區水系建設項目成了爛尾工程
2015年，孟津縣擬定城區水系建設工程構想，包括生態水系景觀、公園等城市景觀節點工程。該項目的可行性研究報告顯示，項目的建設能夠起到蓄水、供水和溝通河網水系的作用，對孟津縣水系布局有著重要的指導意義，對提升城市景觀和競爭力，提高居民生產生活環境狀況都具有重要意義。
該項目的可行性研究報告顯示，項目的建設能夠起到蓄水、供水和溝通河網水系的作用
2016年3月，政府決定以PPP模式(政府與社會資本合作模式)啟動該工程。孟津縣政府授權孟津縣水務局為城區水系建設PPP項目的實施機構，代表孟津縣政府與咨詢機構和社會資本方進行該項目的協議談判、簽署以及行使約定的權利、履行約定的義務，負責項目工程建設及運營期間的指導、監督、管理和相關協調工作。
《孟津縣城區水系建設PPP項目實施方案》顯示，該項目主要由生態水系一期、生態水系二期和中心公園3部分構成，水系全長9公里，中心公園面積約21萬平方米，生態水系包含南嶺公園蓄水池、八大場館中心水系及地下輸水管道、行政中心前水系、商業中心水系等;中心公園則規劃建設中央形象區、老年活動區、兒童游樂區等6個功能區。
2016年10月28日，縱橫公司作為社會資本方中標孟津縣城區水系建設工程PPP項目，并與孟津縣水務局達成合作，簽訂了《孟津縣城區水系建設工程政府和社會資本合作(PPP)模式項目合同》。
一份2017年的孟津縣委會議紀要顯示，該城區水系建設工程被稱為“新區建設的亮點工程，項目建成后將為居民提供更加優美的休閑娛樂生活空間，將顯著提升城區生態環境，大力提升縣城品位，為建設現代化園林城市打下堅實基礎”。另一份2017年孟津縣政府會議紀要顯示，該工程是“2017年縣委、縣政府確定的十大民生實事之一”。
但這個工程最終卻爛尾了。
“目前，城區水系建設工程當中的生態水系部分已如約完工，起到了應有作用，但是中心公園部分卻爛尾了，爛尾原因是拆遷尚未完成。”縱橫公司負責人稱。
根據規劃，孟津縣城區水系建設工程PPP項目中的主要節點項目中心公園建設選址在上店村，需要對上店村進行拆遷，并建設中央形象區、老年活動區、兒童游樂區、生態游賞區、中心水景區、林下休閑區6個功能區。
項目地塊拆遷現場一片狼藉
但照片和視頻顯示，項目地塊仍舊是一片狼藉，上店村地塊四周被圍墻圈起，圍墻上懸掛著許多園林、綠化相關的市政標語。不過，透過圍墻缺口，可以看到上店村內部凌亂不堪，遍地垃圾，雜草叢生。
“項目開始實施后，政府開始對需要拆遷的中心公園所在的行政村進行評估，一度預計拆遷費用達一億元以上，因此政府停止了對該行政村的征地拆遷工作，因而導致了該項目后續的停滯，從而演變到如今的爛尾狀況。”縱橫公司負責人說。
2017年3月，在城區水系工程建設過程中，孟津縣還啟動了南嶺公園(現已改名河圖公園)景觀提升工程。
“當時，我們承接的水系工程建設需要開挖兩個湖，都在南嶺公園范圍內，時任孟津縣縣領導要求我們在沒有立項、招投標的情況下，墊資完成水系工程旁邊的南嶺公園景觀提升工程，并要求工程要在2017年底前建成開園。關于立項、招投標的那些手續，孟津縣政府表示邊施工邊辦理。”縱橫公司負責人表示。
就這樣，南嶺公園項目在沒有立項、沒有招投標等任何手續的情況下上馬開工了。
按照縣政府要求，縱橫公司投資6878萬元進行了建設，公園已于2018年4月投入使用，孟津縣水利局還出具了竣工驗收報告。驗收報告寫道，“河南縱橫生態環境有限公司于2017年5月6日進場施工，通過施工方的科學組織和精心管理，工程于2018年4月1日開園。”
而這個“三無”工程，也得到了政府方面的確認。孟津區水利局的一份文件顯示，南嶺公園提升工程原計劃與桂花大道等7條城區道路景觀提升工程及街頭游園建設工程一并打包，按PPP模式進行。在具體手續辦理期間，國家對PPP項目審批進行了調整，導致該項目無法按照PPP模式實施。該項目前期沒有經發改委投資立項，沒有進行財政評審，沒有履行政府采購招投標手續，沒有施工合同。
正因為沒有相關手續，孟津政府方與縱橫公司在該項目的工程款支付上也出現了分歧，工程款至今未支付。
水災和欠薪
2016年底，縱橫公司中標后項目啟動，大量招工。賈女士覺得就在家門口工作，綠化種植的活兒的自己也干得了，就報名參加了。“我還動員了幾個人，我們一起干，但是沒想到工程因為拆遷的事爛尾了，工資也沒給我們結清。”
賈女士稱，她至今還有一萬多元的工錢沒要回來。
與賈女士類似，已經在鄭州安家的王先生也遭遇了欠薪，“從2016年進入縱橫公司，到現在公司已經欠我工資加報銷費用等等有10萬元左右了。”
去年鄭州水災，王先生的車被水泡了，只能低價處理，這讓他的心里五味雜陳。“車處理了，每個月5000多的車貸不用還了，身上的經濟壓力稍微小了一些。”
但是一想到自己在孟津干的是挖河道修水系的活兒，自己的車反而在水災中被淹了，這讓他有些哭笑不得。
這正如他目前的處境：窘迫中還有一絲尷尬。
王先生今年36歲，人到中年，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時候，但是最近兩三年他過得卻很不順，“說白了，還是錢的問題。”
2016年，王先生入職縱橫公司，負責材料采購工作。剛開始那幾年，縱橫公司還不錯，王先生的收入還算穩定，但是到了2018年之后，公司經營每況愈下，王先生的收入也受到了影響。
“一開始是隔幾個月才能把工資發下來，但是還能保證全額發放，后來是只能發個工資全額的百分之七八十。最差的時候，去年年底，四個多月只給我發了七千多塊錢，勉強夠過年。”王先生說。
王先生算了一筆賬，這些年連工資再加上墊付的各種報銷費用，縱橫公司差不多欠了他十萬塊錢左右。
為此，妻子經常和他慪氣。“也算不上吵，但是肯定會有些怨氣，有時候會埋怨我都掙不到錢，為什么還要在那里耗著。”
王先生理解妻子，畢竟家里的經濟情況擺在那，每個月的房貸、兩個孩子上幼兒園以及家庭的基本日常開銷都要一萬多，都靠妻子一個人的收入難免捉襟見肘，而他自己卻幫不上什么忙。
“也想過離開，但是又有些不甘心，待了這么多年，對公司還是有感情的，而且我對公司的發展有信心。畢竟公司不是經營不善，而是當地政府欠著那么多錢不給公司，這筆錢如果拿回來，不管是公司還是我個人，都會好的。”王先生說。
與王先生相比，賈女士的想法則要簡單許多，“把欠我的工錢盡快給我就行了，其實除了欠我工錢這方面，我對縱橫公司干的這個工程還挺有好感。”賈女士說。
去年汛期，同河南許多地區一樣，孟津也遭遇了多年難得一遇的強降雨。據報道，孟津多個鄉鎮受災，部分良田作物及房屋受損，孟津城區也遭受了一定損失，賈女士親身經歷了這一切。
“當時孟津城區也有不少地勢低洼的地方被淹了，泡壞了不少車，但是我們這一帶地勢高一些，情況稍好，但也差點被淹，雨勢最急的時候，水都和我們大門的門檻一樣高了，要不是新修的河道能夠讓排水快一些，我們家肯定也被淹了。”
不過，相比于防洪，賈女士感受更多的是已經修好的水系工程帶來的環境變化。“河道修得很漂亮，小橋綠樹人行道，沒事的時候散散步，心情很好，還要建個中心公園，可惜的是公園爛尾了，只修了一部分，聽說是因為拆遷，政府沒錢了拆不下去了。我家原本就在拆遷范圍內，但是現在還沒拆呢。”
討債被暴力驅趕后選擇實名舉報
“在兩項工程建設過程中，孟津政府有關部門向我公司借款1869萬元，用于拆遷補償。兩項工程的工程款加上借款，孟津政府欠縱橫公司款項共計約1.8億元。”縱橫公司負責人告訴記者，拿不到工程款，他們也因此支付不了工人工資，由此陷入惡性循環。
2019年后，由于遲遲無法拿到被拖欠的巨額工程款，縱橫公司資金鏈斷裂，多家銀行貸款逾期，面臨多起訴訟，法定代表人被限制高消費，員工及施工隊農民工工資也無法發放，無奈之下，縱橫公司走上了討債之路。
縱橫公司在一份反映情況的材料中寫到：“我公司投資建設的以上工程景觀優美，大大提升了孟津城區土地價格和群眾的幸福感，成為有關領導的重要政績，原縣長宗國明等領導紛紛升職調離。但是幾年來，我公司無數次討要欠款，歷任領導包括現任主管領導常務副區長王雷(剛剛調離)，都是新官不理舊賬，總是以需要了解情況、需要上會決策、需要走審批流程等理由進行推脫。2020 年初我公司向省政府清欠辦多次反映，清欠辦派人多次督導，政府方仍是編造各種理由進行推諉。”
“去年1月，我公司工作人員去孟津討要工程款，還遭遇政府方的暴力驅趕，兩名員工流血受傷。”縱橫公司負責人說。
2021年10月份，縱橫公司致信中央第九督導組，反映工程款被拖欠問題。第九督導組將該案交辦給孟津區信訪局。
2021年11月18日，孟津區水利局向信訪局出具了情況匯報，表示將及時全額撥付款項
2021年11月18日，孟津區水利局向信訪局出具了情況匯報。在情況匯報中，孟津區水利局表示縱橫公司所反映拖欠款項問題主要涉及城區水系建設工程PPP項目和南嶺公園景觀提升工程。同時，孟津區水利局給出的處理意見為“城區水系建設工程PPP項目，已完工部分，協調對方(縱橫公司)提供施工資料，盡快進入竣工驗收程序，依照合同支付款項;南嶺公園提升項目，立足項目實際(無相關手續)，協調財政、審計等部門盡快確定審計金額，同時協調相關部門積極完善手續，簽訂合同，及時全額撥付剩余款項。”
“當時我們同意了這個處理意見，以為事情終于可以解決了，但是沒想到孟津區政府現在也沒有按照這個意見執行，我們又一次遭遇了哄騙推諉。”縱橫公司負責人說。
2022年1月10日，縱橫公司在網上公開舉報，孟津區多名現任或者前任領導涉嫌瀆職、違法發包工程、新官不理舊賬等行為。
縱橫公司在網上公開舉報，孟津區多名現任或者前任領導涉嫌瀆職、違法發包工程、新官不理舊賬等行為
“目前，我們還在等待結果，如果還無法解決，我們將一直舉報下去。”縱橫公司負責人表示。
一項曾被寄予厚望的民生工程爛尾之后，當地政府、企業和普通群眾都成了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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