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姓名:任狀麗 年齡:48歲 職業:采購管理員 故鄉所在地:山西陽泉
這里是煤城,這里是我家。曾幾何時,這里因“烏金”繁華興隆,但當虛名散去,這座因煤而生的小城,歸于寂靜。
正因于此,原本極力勸我回鄉找份安穩工作的父母,不再堅持。反倒是母親,甚至冒出我在哪兒工作,她就去哪兒生活的念頭。
小城煤業的興衰起伏,竟然影響到了如母親般平實的人的生活盤算,歸根究底,還是因為我們母女倆都是獨生子,再無其他血脈依托。
年初二,回娘家。
記憶中的大年初二,有著秸稈燃后的味道。趕過村中的黃狗,碾著除夕、初一的紅色炮仗皮,一路小跑進姥姥家的土院里,甩下身后拎著大包小包的父親母親。白瓷碗盛著燙嘴的糖水、正熱氣咕嘟的大肥肉片銅火鍋,還有壘成堆的玉米棒子旁對著我嘿嘿直笑的姥姥姥爺。
今年,老家空了。
炕熄了火,院口大門沒了對聯,一把鐵鎖拴住了往日晨起的炊煙。姥爺病逝,我除夕要留守北京值班,姥姥被母親接到了城市家中過年。
少了人,但年仍要過。白菜、茴香、韭菜,三餡兒的餃子依舊在除夕前剁了起來。山西人,愛自己揉面搟餃子皮兒,筋道。
母親曾說,過日子和吃一樣,講究一個“勁兒”。
兩代獨生女
母親是姥姥家唯一的孩子,六十年代末生。按照我們這代人的說法,算是個獨生子女家庭。
雖長在農村,但母親從小并未太受苦。用她的一句話概括,是“好面拌湯加雞蛋”長大,她常常借此打趣父親的童年辛勞。因姥姥精于裁縫,母親小時候在過年時都有兩套的確良新衣,除夕和初一挨著穿。村子里的同伴,或是喂豬拔草下地勞作,或是照顧弟妹操持家務,都艷羨著母親所得到的嬌慣,而母親也自知幸福。
18歲后,她被在外工作的大姥爺帶離黃土地,來到因煤而立的小城。技術學校畢業后,她換過幾次工作,在礦上修理煤電鉆、寫煤礦宣傳通訊稿、市內電話故障測量員……
上世紀90年代,煤炭行業蒸蒸日上,小城自帶著生氣。運煤超載的大貨車接連呼嘯而過,蕩起一米多高的黑塵,前一輛在路中央撒下的煤塊兒,還未穩穩落在地面,就被緊至的運煤車碾碎,在瀝青路面上層層覆蓋。家住礦上,煤山、煤堆隨目即是,就連十字路口的馬路牙子旁,都積著二尺厚的煤灰。廠子里宣傳黑板上,把它們叫做“墨玉”、“烏金”。
礦上效益好,操辦起了自己的電視臺,母親去試鏡。光一打,形象不錯,但一句詞還未念完,主任就搖起了頭。在農村長大,她的普通話并不標準——平翹舌不分。母親失去了她認為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機會,以致此后20多年每每說起,都要嘆氣。
受獨生子女政策影響,我是母親唯一的孩子。生命的延續,我無可避免地需要彌補母親曾經的很多遺憾,其中一條就是普通話。自小,母親不讓我跟著其他孩子學城里和老家的方言。可我偏偏覺著方言好玩兒跟著說,母親一旦發現,就會厲聲批評。她喜于看到我在各處主持、朗誦。長此以往,我再不會說家鄉的方言了。
農村的純良與獨女的驕矜,發酵了母親的自信與樂觀。她對日子的盼頭,也如大喇叭里播著的煤產量一樣,與日俱增。她把一個月過半的薪水用來交納我學習樂器、書法的費用。她絲毫不掩飾對我的自豪,那時的她堅定地規勸朋友,說著墻上常見的標語,“只生一個好”。
即使2013年單獨二孩被議論紛紛之時,母親從電視上看到也只是淡淡說一句“要是像養你一樣,兩個可養不起嘍。”
一個人的負擔
2013年9月12日,這個日子被母親牢牢地記著,直至今日。她像往年一樣帶著姥姥姥爺在城內醫院檢查身體,被醫生明確告知,姥爺肺部有一個惡性腫瘤。
她不信小城里的醫術,只和父親說了一聲,就一個人跑到了北京一家腫瘤醫院。連夜凌晨3點掛號,得到的回復是更加肯定的診斷,73歲的姥爺已是肺癌晚期,建議保守治療。
母親瞞著其他人,包括在外讀書的我。唯一的改變就是近乎每半個月都要回一趟老家,帶著羊肉和姥爺愛吃的甜燒餅。姥姥數叨她不好好工作,姥爺更是一見母親拎著東西回來,就罵著“敗家子閨女又回來了”。母親不想讓村里人覺得,姥爺家中無子頂事兒。
2015年的春節,我們一家三口守在了姥姥家,姥爺的情況急轉直下,無法進食。母親請了3個月的假,寸步不離。4月15日,姥爺走了,母親穿上了孝衣,還未話凄涼,就要接待來來往往前來悼念的人。
老家的風俗,來人上香時,兒女要哭靈。哭聲越重,人送得越好。家中只有母親一個孩子,每每她在房中交代響鼓幾次、鞭炮多少、宴擺幾桌時,一看到有故人來為姥爺上香,就要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尾側哭喊。哭完擦擦淚,再接待來客。擺靈7天,第4天時,母親的嗓子已經說不出來話了。
送靈當天,按習俗母親需要在起靈前摔一個砂鍋,鍋剛頂在頭頂,還未碎,母親先暈厥了。后來她告訴我,別家都是長子摔鍋起靈。那一刻,她才覺得,想要有個兄弟一起送姥爺。
母親開始擔心,我的以后,也如她一樣獨自擔負。可當全面二孩的政策正式鋪行時,母親出乎意料的沒有讓我以后養兩個孩子的想法,她擔心的是,兩個外孫,她一個人會帶不過來。
政策的利處,趕不上母親老去的速度。
思晚年歸處
人常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母親卻覺得,自打我上了大學,大半盆子水都已經灑了出去。
家里再沒別的孩子,她開始想著法兒轉移生活的重心,不再把過多的關注放在我的身上。
聽人講爬山鍛煉身體,她就氣喘吁吁地一周爬3次,下山時小腿肚直打哆嗦;每晚順著河灘跑步,兩個半月后跟我打電話抱怨腿跑粗了穿不上從前的靴子;一時興起報了名學車考證,被教練批評后賭氣不去練車,硬生生拖到臨過期前一天,才考完科目四……母親依然有著四十年前的小性子。
她習慣遇事思考時皺眉,經年累月,眉心處有了一道明顯的溝紋。她總希望我能用修圖軟件將那道溝P掉。
最近這幾年,她又有了煩心的事兒。
煤炭難銷,礦務局內各處的效益急轉直下,電視臺不再強調年產煤量,礦上的人更是一年需強制輪休3個月,拿點微薄的薪水,母親工作的地方也受到了波及。她總在電話中提,我能不能寫幾篇報道,反映一下煤炭企業的效益問題。
她不再像我上大學時那樣,反反復復地勸說我回家找份工作安穩度日。
就連小城中最普通不過的老百姓,都感受到了煤炭企業的日薄西山之勢,開發區的餐館一家家關門、商場里逛街的人不少,店鋪一天卻賣不出一件衣服。
煤城的衰退讓母親沉默了。她似乎感受到了晚年只有父親相伴的孤獨,但留我回身邊的算盤,已難以打下去。
她去各地旅游,總想找到一個地方,房價不高、年輕人機會多又適合生存。有時候會念叨我在哪個城市,她就在哪個城市靠著養老金和自己賺些小錢生活。但即刻又會轉念否定,40多年母親所熟悉的圈子與鄉土人情,早已牢牢將她固定。
小城煤業的興衰起伏,竟然影響到了如母親般平實的人的生活盤算,歸根究底,還是因為家中只有一個孩子,再無其他血脈依托。
但更多時候,她又會隱起對我的依賴。
時不時微信發來一張豐盛的照片,“看,我和你爸又吃好的了,饞饞你。”語音中帶著她一貫上揚的語氣。
春節前,她依舊將冰箱填得滿滿當當,“你快回來。”
新京報記者 王佳慧
同題問答
1 母親最常說的一句話:
俺孩干甚了(方言,即“孩子在干什么?”)
2 用一個詞總結母親的2015:
奔波勞累。父親覺得母親這一年為了姥爺和我,一直處于在家和外地奔波的狀態。
3 2016年母親的愿望:
帶姥姥去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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