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艾米斯是當今英國影響最大也是爭議最大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題材多色情、血腥和暴力情節,技巧上則承襲現代主義和后現代派的諸多創作手法,并在語言上雜糅當代市民俗語、街頭俚語和行業切口。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艾米斯每有新書出版,就必然招致讀書界毀譽參半的評價。他曾幾度入圍布克獎,皆因作品承載滿滿的負能量而鎩羽而歸。
對此,艾米斯說道:“我不相信文學曾經改變人們或改變社會發展的道路,難道你知道有什么書起過這種作用嗎?小說家懲惡揚善的觀念,再也支撐不住了。骯臟下流的事情,當然成為我的素材之一。我寫那種題材,因為它更有趣,人人都對壞消息更感興趣。我不是在寫社會評論。我的書是游戲文章,我追求歡樂。”
艾米斯輕輕松松就將正能量掃地出門,但我們并不能就此下判說,他的作品僅僅是游戲文章。艾米斯發表于1984年的《金錢——絕命書》,證明了在諧謔之外,他的創作可以將文學對社會、人情、體制的思考進行得何等廣泛和深入。這本小說以撒切爾夫人執政的上世紀80年代初為背景,其時,英國經濟復蘇,整個社會彌漫起一股拜金主義浪潮。主人公塞爾夫一邊往來于倫敦和紐約籌拍色情電影大發利市,一邊沉醉于酒精、性愛和暴力之中,直至深陷制片人設下的騙局,傾家蕩產,身敗名裂。
這本小說奇就奇在,就情感而言,我們未必反感主人公揮金如土的放蕩勁兒,但同時,我們的道德神經又頻頻對我們的品味之低劣作嘔吐狀。這種復雜的體驗觸及到一個根本性的、對小說尤其是小說人物的解讀問題:理解人物,亦即意味著理解人何以如其所是,這便是一本好小說應該做到的。而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的譴責,只能簡化人物,導向狹隘和偏見。
艾米斯對塞爾夫的描寫,就體現出好小說所具備的那種品質。塞爾夫渣到什么程度呢?他偷睡好友的老婆和自己的繼母,他開事務所從來都是坑蒙拐騙逃稅漏稅,他試鏡女演員就如同他花錢買妓女,永遠弄不清懷里的是朱迪、朱莉、米莉還是米琪。那么,是什么令他一渣到底的呢?是好友借債不還而且也在偷睡他的老婆,是父親羅列十幾年來的奶粉錢、零用錢、理發錢和冰激凌錢向他討回撫養費,是女友在床上開到什么價錢就寬解到哪件衣帶、否則一記無敵霹靂腿踢爆沒商量。一言以蔽之,是“人對人是狼”的叢林法則在這個社會中起作用。而這,又導致主人公對貧窮的恐懼,他決定用金錢來武裝到牙齒也就順理成章,他以金錢的眼光來看待愛情和人情也是題中之義。艾米斯對塞爾夫的立體式描寫所構筑的敘事之網,從他本人到他周圍的人,再到更廣闊的社會生活,難道這些還讓你覺得塞爾夫是一個扁平、純粹的人渣嗎?
而小說最讓人動容的,是那些夾雜在金錢和暴力話語罅隙間的頓悟與銘感,它們就像層層烏云所灑下的那兩三線陽光,燭照出主人公內心的柔軟。一個是“電話弗蘭克”,作為塞爾夫良心的投射,譴責他的所作所為;一個是查爾斯和戴安娜的王室婚禮,講述愛情、婚姻、自律的必要性,盡管我們已經知道這個婚姻的結局,但我們結婚不是沖著離婚,正如我們明知終有一死但我們仍然會努力活下去。還有一個,就是作者親自登場現身說法,以其不為金錢所動的矜持告訴塞爾夫還有另一種可以選擇的人生。此外,艾米斯的在場也可說關系重大,他讓這個由主人公所講述的浸透了酒精的混沌故事,變得清晰、可感和直接。他讓我們在塞爾夫身上體會什么叫“被人觀察而毫不知情,以至于讓人心痛的脆弱”,而此前,腰纏萬貫的塞爾夫正是以此來憐憫那些蠅營狗茍的人們的。
于是最后,我們可以來回答這樣一個問題:這本小說是在宣揚拜金有罪嗎?是的,拜金有罪,但我們還應該意識到,小說同樣沒有鼓吹貧窮乃是一種美德。小說中那些無產流氓、癡漢、蕩娃,也在干著齷齪卑鄙的勾當,毫無崇高可言。也許有人要說了,這些人不外乎是金錢的奴隸、沒有靈魂的傀儡,換言之,他們不該為他們的墮落負責,也就是說,整個資本主義的金錢制度才是罪魁禍首。這使我想起讓·鮑德里亞在《消費主義》中提到、今天已然成為主流的一個觀點。這個觀點說大眾需求是消費社會為自身運轉制造出來的幻覺,而金錢制度正是這個萬惡體制的有機組成部分。簡言之,有罪的永遠是體制,而不是人。
這種說法不是在標舉人性,而是恰恰把人性貶到一個屈服于體制之下的蟲豸,藐視人之為人的核心價值。馬丁·艾米斯寫了那么多人與人之間的傾軋,與其說在批判金錢制度的罪惡,毋寧說他在通過訴諸召喚人心中那個“柔軟”的存在,來拯救人性。至少他還相信,人性是有希望的,而絕不只是金錢砧板上的一塊死肉。因為說到底,體制也好,社會也罷,都是通過人手和人腦造出來的。我想,這就是他何以在小說中精心描繪那些盡管數量稀少、卻彌足珍貴的“燭照”瞬間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