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除夕的腳步悄然來臨,他們還好嗎?
4685萬的“打工爺爺”們,又揮汗如雨了一年。這一年,他們過得如何?拿到工資了嗎?是否順利買到了回家的車票?
由澎湃新聞(東方早報)率先關注的中國高齡農民工(50歲以上,俗稱“打工爺爺”)群體,持續引發社會公眾和輿論的關注。
這一次,我們將刊發系列報道“打工爺爺回家記”,記錄7名“打工爺爺”的春節回家之路。繼續關注這一群體的苦與樂。
1月27日,在從山東省臨沂市羅莊區的建筑工地回江蘇宿遷家里的路上,張先進從噩夢中醒來了。
噩夢和現實如出一轍,張先進夢到了他在工地上討薪的種種艱辛,有一次露天討薪遇上寒潮,身子凍僵被送進了醫院急診室。
討薪的2個月時間里,他只吃過2頓肉,去街上買菜得知最便宜的肉沫也要3元/斤時,他像觸電一樣將伸向肉沫的手縮了回來,連稱“貴了”。
張先進是澎湃新聞關注的4685萬名高齡農民工其中之一,他在工地上開攪拌機、做小工。工地開工的時候,“每天都感覺腰要斷了”。他在江蘇、上海打了20多年工,這是第一次來到山東。
以往每年過年都會提前回家的他,這次被困山東一個半月——不是因為突如其來的寒潮,而是因為討薪。
張先進被拖欠工錢12525元,在討薪凍傷入院治療的第二天,他拿到5000元工錢。
只拿了不到一半的工錢回家,讓張先進失望也不知所措。臘月底,他還要為兒子結婚籌備聘禮。他只能一遍遍催包工頭給錢,并努力借錢。
2016年1月27日
早上5點09分張先進決定1月27日這天回家。
前一天下午,他的妻子和女兒打來電話,叮囑他“無論如何也要回家”。當女兒聽到已經61歲的父親為了討薪被凍傷入院,在電話里當場哭出聲來。
這通電話讓張先進沉默了許久,他一臉愁苦,眼窩深陷,臉上是層層疊疊的褶皺。不到1.7米高的他習慣性地佝僂著腰,兩鬢斑白的頭發在寒風中上下亂竄。
為了討薪,張先進已經在工地上住了一個半月。2015年7月初,他從江蘇宿遷的家里來到山東省臨沂市羅莊區的這片工地上“做小工,賣力氣”。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山東做工,年輕的時候,張先進在上海浦東待了近十年,同樣是在建筑工地上做工。那時候,他的夢想是到了60歲,就和老伴在家種種地,不再出來。
但他沒能如愿,他的妻子腿不好,治療花了三四萬元。小兒子大學畢業了,準備結婚。張先進在宿遷市區為兒子置辦了一套婚房,“首付花了十幾萬”。
這一切,讓他不得不“趁著還能動的時候,再出來掙點錢”。這一次打工,他選擇了山東。因為離家近。他此前在上海,坐車回家要一天,而在山東,只需要四五個小時,這讓他有一種“我可以隨時回家”的感覺。
剛來到工地時,他和包工頭講好的工資是130元/天,但建筑公司嫌張先進年紀太大,工資就被壓到110元/天。不過,張先進每天拼命干活被工友們看在眼里,他們集體為張先進說情,工資漲到了120元/天。
張先進坦然接受了這個價格。他說,以前出來干活,“每個月掙5000多,但現在,沒力氣了,一個月能有3000多元也能接受。”
從前在外打工,張先進“甩開膀子干活,從來不想太多”,而現在,他要擔心欠薪,要擔心生病,要擔心家里的妻子與兒女。時常一天工作下來,他感覺“兩個肩膀疼,有時候干得太拼,腰快要斷了,睡一晚上都緩不過來”。
但他沒想到,總計1.2萬余元的工錢,被拖欠了這么久。在向澎湃新聞的傾訴中,張先進一直把這些錢稱為“苦錢”。
1月23日,張先進拿到了5000元錢,剩下的7000多元,他眼看“沒有拿到的希望了,他們(包工頭與開發商)甚至連欠條都不給打
在拿到錢的第二天,張先進破例坐了公交車去一家農村信用社存錢。以往,兩三公里的路他都是走著來回。他把錢打給妻子,為兒子結婚作準備。
1月27日早上5點,張先進醒來后,將行李打包裝進一個蛇皮口袋。行李只有一床棉被與一個被磨得幾乎能看得到線路的電熱毯。
他脫下了平時穿的黃色大衣——那是工友看他衣服太寒酸,送給他的,換上了他逛街時花了59元錢買來的羽絨服。羽絨服外面,張先進還穿著一個西服,西服破舊不堪,領口的地方線都散開了,線頭就在外面飄著。
但無論如何,他要回家過年。
早上8點20分從工地到205國道,有20多公里路。
往常,這20多公里路張先進要走一個多小時。他告訴澎湃新聞,他要從工地所在的冊山街道坐車,到冊山街道南邊,再徒步橫穿一條十多里地的公路,到205國道上等前往宿遷的車。
回家,意味著張先進不用再住在薄薄的彩鋼瓦搭起來的工棚里了。工棚里有兩堆燃燒后的灰燼,那是兩天前、寒潮來襲時,實在無法忍受寒冷的張先進夜里從外面抱來的枝條與樹葉,在屋子里點燃取暖。
那些天臨沂的最低溫度達到零下16℃,他和工友住在四處漏風的工棚里,嗆人的煙火在屋子里彌漫,張先進不得不屏住呼吸,盡快入睡——如果樹葉燃燒的熱氣散發完了之后,“會凍得骨頭都疼”。
十幾個宿遷老鄉住在這里,上了歲數的高齡農民工們只能靠喝酒與燒柴火抵抗寒冷。盡管如此,每天夜里,他們都會被凍醒兩三次。
工地于2015年12月停工,從那之后,張先進一直住在工地上討薪,工作了3個多月,張先進此前只拿到了幾百元的生活費。
討薪時,他每天吃的是豆腐炒白菜與咸菜,這樣的菜還是大家湊錢買的。有一次,張先進上街買菜,已經半個多月沒吃過肉的他問老板“肉多少錢一斤?”當聽到最便宜的肉沫也要3元錢一斤時,張先進慌忙將拿起的肉放下,連喊“太貴了,太貴了”。
欠薪,令他每天心急如焚。那段時間,張先進有些絕望,“想不明白,為什么農民工拿不到工錢?!?/p>
27日早上,在205國道上等待了一個多小時后,張先進還是沒等到開往宿遷的車。8點20分,張先進按捺不住心里的焦急,他跳上了一輛開往江蘇省新沂市的大巴車,“到新沂市再轉車”。
剛上車沒多久,張先進就接到了妻子和女兒的電話。他只是簡單說了一句“我上車了,中午能到”就掛了。
他的手機是老式的、非智能的手機。他有大半年沒見過兒子了,也沒打過電話,因為“話費很貴”。他想了解兒子的消息,就只能通過女兒或者妻子。
其實,他很想在南京上班的兒子。
早上9點36分上午9點半,大巴車抵達新沂市。張先進從夢中驚醒了,他仍垂著頭,臉上的褶皺清晰可見。
他又夢到了1月22日那天討薪的場景。那天下午,他們與開發商的談判沒有成功,說好發放的工錢再次往后拖欠。帶張先進一起來打工的工頭急了,往工地的塔吊上沖去,爬到了相當于樓房四層的位置。
張先進和另一個工友也一起往塔吊上爬。張先進只記得那天“塔吊冰冷,心里也冰冷”。
1月22日正是寒潮到來的時候。那天下午,臨沂市下起了雪。三人幾乎都被凍僵了,一個工友爬到主體完工的四層樓上,讓張先進下來。但他只看到張先進張了張嘴,已經說不出來話了。
僵持了將近兩個小時,塔吊上的三人被接下來,張先進當即被送往醫院。
不少農民工認為,他們所做的這個工程是個“騙局”,這是臨沂市羅莊區冊山街道的一個小產權房工程,由山東誠名置業有限公司開發。但這個工程并未在羅莊區住建局獲得合法手續,工程占地為耕地。農民工們曾就欠薪問題向當地住建局投訴,得到的答復是“該工程手續不合法,沒辦法管”。
冊山街道辦事處建設辦工作人員向澎湃新聞出示的臨沂市國土局處理決定顯示,該工程違法占用耕地約15.5畝。針對此事的相關處罰為“沒收被占用耕地上的建筑物,并處以258900元罰款”。該處罰決定的出具時間為2015年11月9日。
令農民工們質疑的是,此工程早在2015年五六月份即已開工建設,直到12月才停工,“如果相關部門早一點介入,工程早點停,我們還有更大的回旋時間”。
農民工們將欠薪問題直指開發商山東誠名置業有限公司“沒有足額支付工程款”。山東誠名置業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王隨合向澎湃新聞出示的合同顯示,主體上三層完工七個工作日內,付每幢工程總造價的25%。
王隨合說,這筆錢大約為276萬,各種材料費約為210萬,農民工的工資為60多萬。扣除材料費,截至1月26日下午,他已付了50多萬,還有十幾萬沒有支付。他稱,沒有足額支付的原因是“工程質量不過關”。
但據工地上農民工們算的賬,他們的工資總額100余萬,“即使60多萬付清了,也難以解決困難”。開發商在與他們打交道的過程中表現出的強勢,同樣令他們感覺“害怕”。
冊山街道辦事處的一名負責人稱,此前已多次召開協調會來處理欠薪問題,并建議雙方走法律程序解決此事。
下午1點10分從新沂市轉車到宿遷,又從宿遷坐車回到村里。直到下午1點,張先進才在村口下車,他的妻子早已開著家里的三輪車在那里等他。
他說,“直到下了車,才松了一口氣”。在宿遷市轉車回村里的時候,張先進說,他感覺“天氣都暖和多了”。
到家前,張先進還沒想好怎么給妻子解釋討薪被凍傷這回事。他告訴澎湃新聞,“害怕她問,問了之后就會胡思亂想”。
三輪車行駛了十多分鐘后,張先進到家了。從冊山街道到郯城縣,轉到新沂市,再到宿遷市,最后回到家里,他一路轉了四次車,走了220多公里,7個小時。
張先進說,往年在外打工時,他也差不多這個時間回家。但那時候“干一天就有一天的錢,這一次卻是天天討薪”。
此時,張先進這么多天來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家中的小院被妻子收拾得干凈整潔,張先進在院子里開著三輪車,兜了兩圈。
午飯一直到下午兩點半才做好,六個菜,張先進時隔多天后再次吃上了肉。夫妻倆坐在一起,妻子的眼淚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轉。她埋怨張先進“哪怕是拿不到錢,也不該去爬塔吊,家里離不開你”。
夫妻倆談論最多的是兒子。兒子在南京上班,要到臘月二十六七才能回家。等兒子回來,他們要帶上聘禮去女方家里定親,這讓夫妻倆感覺壓力很大。
在得知張先進回家后,左鄰右舍都圍了過來,他們聽張先進講述這一年的遭遇,然后一起唏噓嘆息。
張先進告訴澎湃新聞,以后再外出打工,一定要“找一個正規的工程”。這次山東的事情讓他后怕,他決定,這次離開山東之后,“再也不會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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