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里封了凍，近岸的幾株蘆葦像是戳在冰里，梗著脖子頂風倔強著。冰上能走人，瞧那幾位大姐大媽挑著擔子都敢從河面上抄近路去對岸麥田里做活，不知誰腳下滑溜了兩下，柳條筐里的灰肥就哆嗦了一撮在冰面上，“偷渡”留痕。
真冷！幸好陽光慷慨，朗朗照著。小牧童從冰窟窿里敲出水來，燒得溫熱，飲牛。牛舌卷起水，牛鼻子湊湊，活像是笑。水喝喝，太陽曬曬，尾巴甩甩，牛的眼神溫和了好多。小牧童摸摸耳朵，耳朵上的凍瘡一曬，癢。竟忙熱了，就把棉紗圍脖松開，順勢草垛根腳一團暖陽里坐下來，聽小麻雀嘰嘰喳喳。太陽一曬，麻雀脖子都曬長了一分，三五成群擠到牛草里覓食。
【資料圖】
歲月如流，當年的小牧童一轉眼成了小老頭，凜冬里逢上好天氣，暖陽下曬得懶洋洋，都曬打盹了。那結冰的河、河邊的牛屋、屋檐下墻根邊的老牛，時光深處蟄伏的那情那景，冬日里被曬醒，每一幀都有陽光的味道。
轉念一想，有些赧然，我所思所憶，不過是些雞毛蒜皮。你瞧文人雅士曬太陽，一曬就曬出了靈感。據說梵高畫出驚世之作《向日葵》，就是在朗日下頓悟了光線和色彩的奧妙。是不是這回事，沒去考證過。但白居易曬太陽曬得文思泉涌，曬出名篇《負冬日》，那可是真的——
“杲杲冬日出，照我屋南隅。負暄閉目坐，和氣生肌膚。初似飲醇醪，又如蟄者蘇。外融百骸暢，中適一念無。曠然忘所在，心與虛空俱。”
暄，太陽的溫暖。國人相遇喜歡噓寒問暖，所以見面的問候叫做“寒暄”。凜冬天寒，曬太陽可以取暖，謂之“負暄”。自曝于日，就好比將陽光的溫暖背負于身。這個詞是不是很形象？
“負暄”，典出于《列子·楊朱》。說宋國有個清貧的農夫，見識無多，不知天下尚有華屋暖裘可以御寒。他在暖陽下勞作，忽生靈感，便對妻子說：“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將有重賞。”他曬得暖和舒泰，就想把這當寶貝獻給君王。
說起“負暄之獻”，一般都認為這個農夫愚憨，徒然貽人笑柄。我倒覺得這人有其可愛之處，他曬個太陽也能自得其樂，這一點可不要低看了。能在平凡清苦的生活中發現快樂，感受快樂，這是一種人生智慧。
曬個太陽也能曬得樂滋滋的，真的需要葆有一顆童心，或者說內心能夠平和寧靜。正所謂“高懷見物理，和氣得天真”。回頭再來看看《負冬日》，在這一點上，白居易真是慧根深厚。他這首詩，很多人喜歡前幾句。實際上這首詩在情趣之外，還有理趣，“曠然忘所在，心與虛空俱”，這后幾句也不能忽略。白居易字樂天，我們讀這首詩，不禁要為他這個“字”點贊，“字”如其人，表達了他的真性情；或者說人如其“字”：樂天無憂，灑脫通達。他曬個太陽，曬得適意，曠然，陶然，翩翩然作逍遙游。試想，若是著急慌忙，心神不定，又如何悟得這負暄的妙處呢。
坐擁一身暖陽，心下光明澄凈。晴和的冬日，不妨放緩腳步，放空內心，讓太陽的光輝照耀你我。
或許有人會說，太忙了，哪有這閑情。若說忙，忙自然是常態。天天忙，忙完這陣子，還要接著忙下一陣子。若沒空坐，站亦可，走也行。那個宋人不就是在田間勞作么；白居易富貴優游，他也沒說曬太陽一定要講究儀式感啊。所以，負暄之樂，在于心情。“境由心造”，放松心情，更能感受到陽光的溫暖。而曬曬太陽，不僅健身，還能養心。萬物生長靠太陽，我們的心靈也需要光合作用。抬起頭來，迎著陽光走，把陰影留在背后。
德國詩人荷爾德林說：“人，充滿勞績，然詩意地棲居。”經哲學家海德格爾一引用一闡釋，“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這句詩更是名氣大增，廣為流傳。人們喜歡這樣的境界，又覺得難以企及。沒有好環境，沒有大房子，沒有高收入，如何做到詩意地棲居？實際上，這個“詩意”并不是一味強調詩情才思和雅人高致，更不是角逐財富的自由，而在于追求心靈的解放。看云聽雨，讀書品茗，乃至穿衣吃飯，走路相呆（相呆，江蘇里下河地區方言，意為“閑看看”），皆可遇見詩意。同理，曝背負暄，自可晴朗心空，怡然而樂。
偷閑多曬曬，囤些個陽光。若遇雨雪天，好晾曬心情。
（作者系江蘇省鹽城中學教師）
《中國教育報》2022年11月25日第4版
作者：陳俊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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